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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太太,你不懂,天文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你只想想,你活了二十九歲,你看過那樣的掃把星沒有?我比你大十幾歲,我記得很清楚,我就沒有看見過。恰恰去年出現了掃把星,恰恰今年就不清靜。在前兩月,我還以為應在廣州那場叛亂,而今看來,嗯!但願不要應在成都才好啊!」

  楚用遲遲疑疑地說:「我們學堂裡那些教科學的教習說法卻不同……」

  黃瀾生截住他的話道:「我也聽見說過,一般講西洋學問的人都不信,其實他們何嘗真懂天文,你看……」

  他坐端正了,正待發抒他的特見,黃太太已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說道:「你安心熬個通夜不睡嗎?」

  「啥話!原本你不想睡,我們才強打精神來陪你。而今反責備起我們來了,豈有……此……理!」於是一個呵欠:「啊也!果然熬不住了……大家請睡吧!」

  第五章 歡送會(二)

  第二天清早,楚用正躺在竹席上好睡。王文炳走來撩開蚊帳,把他喊醒了。

  「快起來,一大早晨了,還在睡懶覺!」

  「啥子事,叫我起來?」

  「咦!忘了嗎?前天不是約好了,到南校場去?我特特跑來找你哩!」

  知道推不脫,他只好起來,用陳茶漱了一下口,將就洗臉盆裡的冷水潦潦草草洗了臉。連招呼都來不及向羅升或何嫂打一個,汗膩膩地披上藍洋布長衫,揣上紙煙,挾了把新買的黑綢洋傘,便隨著王文炳向半邊橋走去。

  天上遙遠地方,已經隱隱約約響起了幾聲悶雷。仍然同昨夜一樣,沒一絲風,只是在清晨,燠熱稍為好一點。才走過半邊橋,那條拖在腦後的粗髮辮業經巴住了背心。

  楚用把天上沒有縫隙的烏雲一看道:「在這樣天氣裡開會,不怕大家淋雨嗎?」

  「怕淋雨?那就算不得角色!何況不一定有雨。」

  「眼看就要下來了,還說沒有!」

  他們並未把腳步放緩。從陝西街向汪家拐走的人,一群又一群,好像都未注意到要下雨。

  來到了南校場。那年開全省學界運動大會時,足容七八千人的操場壩,差不多有上千的人了。

  今天會場的佈置也別致:場中心搭了一個有篷高臺,東西南北四角。也各搭有一個台,比中心那台小一些,也一樣掛有素彩,設有蒙上白布的大餐桌。上千的人嘈嘈雜雜地散在高臺四周,不知說些什麼。高臺上已經有了許多人。

  「為啥搭五個檯子?」

  王文炳道:「一個臺上講話,站遠了的人聽不見。這裡不像三義廟、江南館那些戲場,四面有遮欄。幹事會才研究出這個辦法:中心高臺只作發號施令、奏軍樂、設靈位的地方,演說就到四個小臺上,這一來,隨便你站在哪裡都聽得見。」

  人漸漸來得更多。一些有經驗的人都離開壩子,從斜土坡爬上城牆。還嫌三四丈高的城基不夠高,更攀上攔腰高的女牆上面去站著。

  王文炳推著楚用道:「你的個子高大些,使把勁兒,我們擠到高臺上去。羅梓青先生、別的三個部長、一些幹事、董事、代表們都在臺上,我聽他們說過。」

  「去做啥?我們並沒有特別職務,僅只普普通通一個會員,一個股東。」

  「不然!正因為我們不能把自己看成是個普通人,所以我們須得擠上臺去。」

  「我不去!」

  「為啥?」

  「程伯皋是部長,當然在那裡,若是問到為啥不回新津,難得說話。」

  「噢!是這樣!告訴你,吳鳳梧這個人,我已經介紹給他們,他們認為可以。說不定開完會就要找他去……哈!說著曹操,曹操就到。看!那不是他?……」

  吳鳳梧也看見了他們。還隔十丈遠,就嘻開一張海口在跟他們打招呼。看見王文炳拿手招他過去,他橫著身子就往前撞,毫不經意地一腳踩在一個身軀肥短的老頭兒的腳背上。

  「哎喲喂!我的腳呀!……嗨!你這人慌啥子,走路也不帶眼睛!」

  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年人。肥敦敦的肩頭上,披了件銅錢厚家機布的對襟汗衣,沒有領子的老樣式。一條花白小髮辮盤在半禿的腦頂上。上唇剃得精光,看不見一點兒鬍子茬兒,臉頰上又紅又黃的皺皮膚越顯得沉甸甸地嚲在嘴角兩邊。一雙老年人應有的水泡眼,此刻睜得圓彪彪的。酒糟鼻尖和過寬的鼻膽上沁出很多汗珠。

  一望而知是個手藝人。

  「得罪,得罪,沒看見,請不要多心!」這幾句應該有的話本已到了吳鳳梧口邊。也因此,才吞回肚去,還故意起兩眼,兇神惡煞地把另外幾句話噴在老頭兒的臉上:「好狗不當路嘛!哪個叫你老傢伙倒呆不癡地待在這裡!不踩你,踩狗!」

  老頭兒已經冒了火的,這下更像潑上一盆油。立即把手上一把又大又重的雨傘,向吳鳳梧光頭上敲去;一面痰吼吼地叫道:「你才是狗!老子就打你這條瞎眼狗!」

  「要動手嗎?老狗日的!……算你遇著了好人!明年今天是你死忌!……」

  他剛咬緊牙巴,伸手把老頭兒的通紅而又臃腫汗濕的咽喉封住時,兩隻膀子上,忽然吃人重重一拍。同時,聽見王文炳的聲音在耳邊喊道:「文明會場,不許動粗的!」

  楚用也拖住他手臂道:「怎麼動起手來了!不對!不對!」

  「我先出手嗎?」吳鳳梧紅著臉向四周看熱鬧的喊說:「誰沒看見那老狗日的拿傘打我!你們看,包都打起來啦!」他故意用手把額腦揉著。

  老頭兒喘著氣,也鬥著在吵:「他罵得我好!……大家看見的,踩了我,還罵我!……好個橫人,哪像吃油鹽長大的!」

  若非王文炳、楚用橫身插在中間,一面勸解,一面說理,兩個人還不知道要吵多久。同時,幸虧吳鳳梧有顧忌,讓老頭兒略為占了一點上風。看熱鬧的人也在仗義執言,把兩方面都刷了一些石灰。使兩方面都有了面子,能夠下臺。其實,真正解紛的還是雨。

  一陣悶雷過去,接著是風,接著就是大點的雨。雨一來就猛,就密。大群的人一下就像掐了頭的蒼蠅,嗡一聲,亂了陣。有的在叫喊,有的在嘩笑,有的一面罵髒話,一面在跑。有的不跑,只爭先恐後朝檯子下面鑽。這倒比攀上檯子去的還妥當。臺上篾篷,在大雨時節會漏,在檯子的木板底下,只需把鞋襪一脫,褲管一撩上小腿,平安得很。

  楚用的黑綢傘帶好了。但是遮上兩個人,也只能保得頭髮不濕,肩頭和背心是顧全不了的。而且綢面不太厚,雨過猛了,畢竟有點濺,實在不及老頭兒的那把又大又結實的油紙雨傘頂事。

  老頭兒這時,業已心平氣和,汗也收了,脖子也不粗了。把雙老家公布鞋撇在褲帶上,赤腳打著雨傘,蕭蕭閑閑地走到中心高臺前來。臺上,不消說也和那四個檯子一樣,擠滿了人,一看都是穿長衫的,躲在台下的人更多。撐著洋傘、雨傘,也有戴斗笠,戴寬簷帽的,多在高臺四周蕩來蕩去,不肯走。估量一下,差不多有百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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