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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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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道忽然想到尹希賢說過:「目前鴉片煙只管在嚴禁,但大家都是老癮,哪能一時戒得乾淨?尤其在四川,到處都有辦法可想,只要掩得過耳目,也就可以了!」 「原來兩個癮哥是想辦法去了!」他笑了笑。 回到艙房,從網籃裡把洋蠟取出,劃洋火點燃。燭光一下就照見攤在小幾上的講義稿子。是改寫的一章,葛寰中看過說:「滿用得。只是日本式的文句微嫌多了點。」但又接著說:「不要再改,必這樣,也才顯得你的資格老。那些二四先生們有意模仿,還沒這樣天然哩。並且將來也可使那班老爺學生們相信這些話絕非你的杜撰,確確實實是日本人說的,即令有些不對,他們也不敢哼一聲的。」 這更給了他勇氣。便一屁股坐下,拔出筆,展開紙,翻出日文書。又專心致志,東一段西一段地抄寫起來。 抄得如此專心,以致葛寰中沉重的腳步走進艙房,才使他警覺過來。 「回來得早啦!」 「並不早。城裡已快打二更鑼了。」 艙房真小,四個人擠在一處,簡直不能回旋。 「何喜把洗臉水舀到餐室去。宏道,我們到餐室去坐一會,讓他們好收拾。」他由張錄幫著,從頭到腳換了一身,脫下的衣帽丟滿了兩張鋪,地上還擺了幾簍子東西,大概是陸知縣送的。 「等我點一支洋蠟去。」 「用不著,有燈。是洋油燈,很亮。」 餐室裡果已點了一盞樣子很別致的保險燈。大約因為客人們已有回船來的,茶房才點上了。 葛寰中稀裡呼嚕洗過臉,光穿一件紡綢汗衣,咂著雪茄煙笑道:「城裡氣候真不同。尤其是在老陸的簽押房,不住出毛毛汗。因為老陸怕風,三面的窗子全關上了,我又不便叫人打開,受累之極!」 原來陸知縣在成都強勉戒脫煙癮之後,身體越來越壞。寶豐票號大管事是山西太谷縣人,便介紹給他一樣大補藥,是太谷特產,叫龜齡集。據說有吉林野參,有關東鹿茸,而最珍貴的,唯有山西省才有的叫萬年碧血。這藥,口口相傳是古戰場地下沉澱凝結成塊的人血。這藥,既補氣血,又補元陽,為鴉片煙癮戒後培養身體的聖藥。票號朋友真不騙人,陸知縣才照仿單服了兩天,不但鴉片煙戒後最可怕的遺精病症一下子治好;同時精神煥發,食欲頓開,光在早晨起床後,便非複一碗燕窩可以頂事,而晚間就寢前,還得吃一碗家鄉特製點心煮餌塊和一湯碗嫩雞湯。不想接署萬縣縣缺以來,情形就變了。首先容易感染傷風,其次是咳嗽,咳到咽喉發緊,咳到喘氣。 一個高明醫生說,父母大老爺身體過於虛弱,加以公務繁劇,氣血兩虧,仍宜重用補藥。另一個高明醫生卻以為既有外感,理宜暫停補藥,龜齡集尤不可常服,常服則陽亢,陽氣外浮,真陰內虧,恐怕還會引起其他病症。兩位醫生的話都有道理,聽誰的是呢?經太太、姨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大舅老爺、二舅老爺,還有什麼姑老爺、姑少爺、表老爺、表少爺一夥最有關係的好人,商量又商量,還是聽信頭一位高明醫生的話為是。因為陸知縣身體虛弱,公務繁劇,盡人而知,並非設想。因此,龜齡集加倍服用,參芪術水藥,天王補心丸丸藥,也不斷給陸知縣灌下去。灌得陸知縣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天氣越熱,越是畏風怯冷。 甚至像葛寰中這樣親密同寅,現又正在風頭上的老朋友,路過縣城,紆尊降貴來拜會主人,無論為公為私,當主人的難道不該歡天喜地來迎入內室?難道不該歡天喜地叫官廚房趕辦一台夜宵,叫小廚房精備幾色小菜,把家鄉的重升酒拿出,緩斟低酌,藉以談心到三更時分,親送上船,握手依依而別?就由於病體難支,精神疲憊,主人只好再三道歉,客人也因禁不住毛毛汗出得不止,只好再三安慰而後坐上陸知縣大轎,由陸知縣的門稿大爺、簽稿二爺,率領一夥壯班差役,排成對子,火把燈籠送到碼頭。本來還要替主人直送上船,並派兩隻紅船到蜀通旁邊來巡更守夜的,是葛寰中再三不答應,幾乎生了氣說:「你們一定要這樣幹,那是替你們貴上大老爺得罪了我。回去問問你們貴上大老爺,就知道我歷來討厭這些臭排場的。」這才免了。 葛寰中連連搖頭說道:「看這位寅翁的病況,只怕等不及我回省稟到,這萬縣就要迎接新官了。」接著又歎了一聲:「我們這位寅翁的官運,也實在欠亨!說起他來,不僅和王采臣是同鄉,並且是鄉試同年。他大挑到四川的時候,王采臣也以知縣外放。到而今差不多近二十年,他差缺雖未斷過,到底還是一個知縣。而王采臣哩,居然鬧到護理四川總督。新學家不信命運,然而遇著這樣的事,除了命運,又有什麼好說呢?」 從窗戶間已聽不見河下那些嘶啞而不圓熟的女歌聲。大約二更鑼真個響過,花船都已開到縣城那岸。賣酒賣茶的船一定還在,因為回到倉船上的旅客還不多,偶爾尚傳來了幾聲五魁八馬。 葛寰中把煙灰彈了彈,又站起來走了兩步,接著說道:「聽老陸講起來,王采臣的運氣也不算佳!才摸著總督的關防,還沒摸熱,就碰著了鐵路國有政策……嗨!宏道,正要告訴你,成都的紳士們已經鬧起來了!……老陸得到省信說,帶頭鬧起的是諮議局議紳們,其次是川漢鐵路公司董事局的紳董,和一班鐵路公司駐省股東代表等,藉口說收回川漢鐵路,是違反了先皇帝的諭旨。又說,照法律講,這種大事不經資政院會議,不經諮議局同意,是不生效的……宏道,你是專門學法政的,依你看呢?」 「現在還不能判斷,因為收回商辦鐵路,把鐵路作為國有政策的上諭,我沒看見,只憑尹委員說了個大概,也不清楚……」 「啊!說到尹希賢這人倒還能幹。老半天沒見他,哪裡去了?找他來問問宜昌鐵路局情形。有些話,李瑤琴不肯說,他當僚屬的人,不用避忌,准可以說的……何喜!去找尹委員!」 「不用找!找也找不著。我看見他同天順祥那位仁兄坐小船走了。」周宏道遲疑了一下,才又笑著說道:「要回來的。或許還有一會兒……請你說下去,成都那面,鬧得厲害不?」 「就是鬧得厲害囉!老陸說,已經開過幾場會,每場都是幾百人。甚至成群結隊步行到南院上,要求王采臣不要奉旨查帳。又要求王采臣出面奏參盛宣懷、端方……」 「端方?這人好像還有名望,也是個新派,怎麼牽連到鐵路國有上去了?」 「我也是才曉得的,端午橋放了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了。我在京時,聽見他拿出幾十萬元在鑽門路,我以為他想開複總督缺哩。恰巧趙次珊調任東三省總督,讓出了四川總督的缺,要逐鹿,正是時候。卻未料到他才鑽得了這麼一個差使!當然,盛杏蓀要借重他,也有之,這人委實是個新派。從前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憲政,被革命党吳樾在北京車站一顆炸彈,人沒炸著,五大臣的名聲卻炸出來了。端午橋便是其中之一。他以新派起家,做到直隸總督,卻也以新派出拐,把總督弄丟了不算,還幾乎弄到斫頭。」 「哦!是了,想起來了,就是前年的事。日本報紙上大登而特登過的。某家新聞還特別作了篇時評,指名批評隆裕太后頑固專制,沒有絲毫新腦筋。批評說,在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出殯的儀仗跟前派人照個相,本是文明國家的尋常事,就以專制帝國的俄羅斯來說,像舉行這種大典時,豈獨聽憑臣民照相,甚至還准許翻印在新聞紙上,或者翻印成為畫幅,讓大家買去作為紀念品。為何正在效法東西洋文明君憲的大清國政府卻還這等頑固,而把這種文明舉措,認為是對君上的大不敬,仍然牢抱著中國數千年腐敗透頂、不值文明人之一笑的制度,來加人以不赦之罪?直隸總督端方幸為滿洲親貴,方得僅僅被處以撤職永不敘用。像這樣專制守舊的措施,怎不叫文明國人為之齒冷?批評得很毒辣,卻也深深博得了幾千中國留學生的稱讚,認為像這樣事情,真個太不文明。不僅專制守舊,簡直是野蠻人也幹不出的。端方雖丟了官,反而得了好名聲……」 葛寰中眨著眼睛,從保險燈光中,看得出他對端方的故事,好像別有見解似的。周宏道只好把未說完的話忍在喉嚨裡,張著一張大口待他說。 「日本人的話,對固然對,」葛寰中果然接著話頭說了起來,「但也不盡對。因為我們中國畢竟還是君主專制政體,人君至尊無上,你無故冒犯了宸嚴,當然就蒙了大不敬的重罪。日本人只曉得菲薄別國的不對,他們卻忘記了日本憲法就明明載著:日本天皇神聖不可侵犯。我們且不理落這些,即以端午橋派人照相一事來說,我們不妨承認在奉安大典中間,派人照幾張相,是文明舉動。但端午橋身為直隸總督,又到過歐洲考察過,難道不知道在人君面前照相,是中國歷來所無?中國人君的禦容,管他在生或死後,你不得到俞允,怎麼可以隨便拍照?無論如何說法,端午橋在派人照相之前,應該顧到中國的體統,必先具折奏明方對。即使具奏不及,也應該請內大臣面奏明白,這樣,才叫作識大體。端午橋之所以弄到不識大體,大約就在過於趨新!……而今,起複了,偏偏開張不利,尚沒出京便遭到我們四川人——不,只能說是成都紳士的反對,這還不是命運攸關嗎?」 「依你看,成都紳士為什麼要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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