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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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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杉起先不敢問,心裡感得不過意,後來他伸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頭說:「好孩子,怎麼了?」 她的眼淚更撲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塊——真是不到四寸見方——淡黃的手絹拼命地擦眼睛。維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緋紅的,飽飽的一顆天真,讓人想摘下來賞玩,卻不敢真真地拿來吃,維杉不覺得沒了主意。他逗她說: 「准是嬤打了!」 她拿手絹蒙著臉偷偷地笑了。 「怎麼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嬤了!」 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吃吃地笑起來。維杉糊塗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摟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頸,但他又不敢。他站著發了一會呆。他看到椅子上放著她的小紙傘,他走過去坐下開著小傘說玩。 她仰起身來,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紅著臉過來拿她的傘,他不給。 「剛從哪裡回來,芝?」他問她。 「車站。」 「誰走了?」 「一個同學,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來了!」她好像仍是很傷心。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給她寫兩封介紹信,她就快到美國去了。」 「到美國哪一個城?」 「反正要先到紐約的。」 「她也同你這麼大麼?」 「還大兩歲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寫,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許多朋友嗎,你一定得寫。」 「好,我一定寫。」 「爹說杉叔有許多……許多女朋友。」 「你爹這樣說了麼?」維杉不知為什麼很生氣。他問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說他明天替她寫那介紹信。他拿出煙來很不高興地抽。這回芝拿到她的傘卻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腳邊一張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時候您也替我介紹幾個人。」 他看著芝倒翻上來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著歎了一口氣。 他說:「還早著呢,等你真要走的時候,你再提醒我一聲。」 「可是,杉叔,我不是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許杉叔認得幾個真正的美術家或是文學家。」她又拿著手絹玩了一會低著頭說:「篁哥,孫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點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學什麼。他爹爹說他歲數太小,不讓他到巴黎學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學文學,所以我們也許可以一同走……我亦勸哥哥同去,他可捨不得這裡的大學。」這裡她話愈說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過氣來,「我們自然不單到美國,我們以後一定轉到歐洲,法國,意大利,對了,篁哥連做夢都是做到意大利去,還有英國……」 維杉心裡說:「對了,出去,出去,將來,將來,年輕!荒唐的年輕!他們只想出去飛!飛!叫你怎不覺得自己落伍,老,無聊,無聊!」他說不出的難過,說老,他還沒有老,但是年輕?!他看著煙捲沒有話說。芝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敢再開口。 「好,明年去時再提醒我一聲,不,還是後年吧?……那時我也許已經不在這裡了。」 「杉叔,到哪裡去?」 「沒有一定的方向,也許過幾年到法國來看你……那時也許你已經嫁了……」 芝急了,她說:「沒有的話,早著呢!」 維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頭髮。他又伸過手拉著芝的小手。 少朗推簾子進來,他們兩人站起來,趕快走到外間來。芝手裡還拿著那把紙傘。少朗起先沒有說話,過一會,他皺了一皺他那有文章的眉頭問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維杉這樣從容地回答他,心裡卻覺著非常之窘。 「別忘了介紹信,杉叔。」芝叮嚀了一句又走了。 「什麼介紹信?」少朗問。 「她要我替她同學寫幾封介紹信。」 「你還在和碧諦通信麼?還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皺著眉頭。 「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車裡,旭窗遇到維杉在頭等房間裡靠著抽煙,問他到哪裡去,維杉說回南,旭窗叫腳行將自己的皮包也放在這間房子裡說: 「大暑天,怎麼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維杉說,「感得,感得窘極了。」他看一看他拿出來拭汗的手絹,「窘極了!」 「窘極了?」旭窗此時看到賣報的過來,他問他要《大公報》看,便也沒有再問下去維杉為什麼在北京感著「窘極了」。 香山,六月 原載1931年9月《新月》3卷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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