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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2)


  維杉一時感著一陣高興,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芝說:「來,讓我也拉一下。」他剛到芝的旁邊,忽然吱啞一聲,雨一般的水點從他們頭上噴灑下來,冰涼的水點驟澆到背上,嚇了他們一跳,芝撒開手,天篷繩子從她手心溜了出去!原來小沅站在水缸邊玩抽水機筒,第一下便射到他們的頭上。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厲害。芝站著不住地搖她發上的水。維杉躇躕了一下,從袋裡掏出他的大手絹輕輕地替她揩發上的水。她兩頰緋紅了卻沒有躲走,低著頭盡看她擦破的掌心。維杉看到她肩上濕了一小片,暈紅的肉色從濕的軟白紗裡透露出來,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絹擦,只問她的手怎樣了,破了沒有。她背過手去說:「沒有什麼!」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進了書房,放下他的煙斗站起來,他說維杉來得正好,他約了幾個人吃晚飯。叔謙已經在屋內,還有老晉,維杉知道他們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說:「拿我來湊腳,我不來。」

  「那倒用不著你,一會兒夢清和小劉都要來的,我們還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煙,疊起他的稿子。

  「他只該和小孩子們耍去。」叔謙微微一笑,他剛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們拉天篷的情景。維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覺得不好意思得毫無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麼?可是不相干,他還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爺皮著呢,澆了老叔一頭的水!」他笑著告訴老晉。

  「可不許你把人家的孩子帶壞了。」老晉也帶點取笑他的意思。

  維杉惱了,惱什麼他不知道,說不出所以然。他不高興起來,他想走,他懊悔他來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悶悶地坐下,那種說不出的窘又侵上心來。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也不知都說了一些什麼話。

  晚飯時候孩子們和太太並沒有加入,少朗的老派頭。老晉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飯後同了維杉來到東院看她。她們已吃過飯,大家圍住圓桌坐著玩。少朗太太雖然已經是中年的婦人,卻是樣子非常的年輕,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邊倒像是姊弟。小孫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學過雕刻的——芝低著頭用尺畫棋盤的方格,一隻手按住尺,支著細長的手指,右手整齊地用鋼筆描。在低垂著的細發底下,維杉看到她抿緊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頦。

  「杉叔別走,等我們做完了棋盤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盤棋,好不好?」沅問他。「平下,誰也不讓誰。」他更高興著說。

  「那倒好,我們辛苦做好了棋盤棋子,你請客!」芝一邊說她的哥哥,一邊又看一看小孫。

  「所以他要學政治。」小孫笑著說。好厲害的小嘴!維杉不覺看他一眼,小孫一頭微鬈的黑髮讓手抓得蓬蓬的。兩個伶俐的眼珠老帶些頑皮的笑。瘦削的臉卻很健碩白皙。他的兩隻手真有性格,並且是意外的靈動,維杉就喜歡觀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孫的手抓緊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邊放著兩碟顏色,每刻完了一個棋子,他在字上從容地描入綠色或是紅色。維杉覺得他很可愛,便放一隻手在他肩上說:「真是一個小美術家!」

  剛說完,維杉看見芝在對面很高興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問老晉家裡的孩子怎樣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來大家吃。她說她本來早要去看晉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們在家她走不開。

  「你看,」她指著小孩子們說:「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著替他們當差。」

  「好,我們幫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頭來笑,又露著那排小牙。「晉叔,今天你們吃的餃子還是孫家篁哥幫著包的呢!」

  「是麼?」老晉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孫,「怪不得,我說那味道怪頑皮的!」

  「那紅燒雞裡的醬油還是『公主娘』御手親自下的呢。」小孫嚷著說。

  「是麼?」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只是覺得窘極了。「你這晉叔的學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鐘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臺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只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大家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瞟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她臉脹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回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杉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只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裡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吃吃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三個人戰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接不暇了。不知為什麼他卻覺著他不該輸的,他不願意輸!說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占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中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麼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只差一兩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後,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松的頭髮。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兒。

  芝轉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隻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裡逛北海,目的當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呵蘭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瞭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回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准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麼?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裡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只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他奇怪他自己為什麼到北海來,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裡松蔭底下發著涼香,誰懊悔到這裡來?他感著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潤,他居然感著舒快。奢侈的金黃色的太陽橫著射過他的輝焰,湖水像錦,蓮花蓮葉並著肩挨擠成一片,像在爭著朝覲這早上的雲天!這富足,這綺麗的天然,誰敢不耐煩?維杉到五龍亭邊坐下掏出他的煙捲,低著頭想要仔細地,細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許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許多年前去——可是他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本來是,又何必想?要活著就別想!這又是誰說過的話……」

  忽然他看到芝一個人向他這邊走來。她穿著蔥綠的衣裳,裙子很短,隨著她跳躍的腳步飄動,手裡玩著一把未開的小紙傘。頭髮在陽光裡,微帶些紅銅色,那倒是很特別的。她看到維杉笑了一笑,輕輕地跑了幾步湊上來,喘著說:「他們租船去了。可是一個不夠,我們還要雇一隻。」維杉丟下煙,不知不覺地拉著她的手說:

  「好,我們去雇一隻,找他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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