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戰地鶯花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書雲小姐望著他笑呵道:「人家是位少奶奶,要你這樣誇讚他是何用意?大凡生在富貴人家的女人,妝飾好了,自然都有幾分顏色,到了你的嘴裡,便說得比月宮仙子還不如。我請問你今年才有多大歲數,你是否看見過月宮仙子了,偏生硬派著那月宮仙子都及不得你那嫂嫂蘭芬。你起先同那個趙家小姐要好,也是說得他千嬌百媚,就像世界上除得趙家小姐,便沒有標緻女孩子了。如今會見過這位蘭芬嫂嫂,又將那趙家小姐撇在腦後了。前天人家巴巴的打從福建寄信給你,窺他那書中意思,很放心你不下,一長一短問著你路間遇劫情形。我冷眼瞧見你接到他的信,好像膩煩似的,全然不去注意,把來擱在一旁就不理會。不是我逼著寫一封回書,你到今兒還不知道可理會人家呢!我料不到你這豆瓣子大的孩子,便得新忘舊到這樣分兒!朋友交際上尚且如此,萬一將來娶了妻子,那可更了不得了!」

  賽姑笑道:「娘又來冤屈人了,趙瑜姐姐看待我的好處,我又何嘗忘記他?只不過趙瑜姐姐雖然生得好,語言舉止總嫌得太老實些,不及蘭芬嫂嫂又風流又爽快罷咧。娘只是不曾會見過他,明天會見了,便知道他的好處,並非賽兒在這裡撒謊。」

  林氏一面坐在那裡聽他們講話,一面點頭微笑說道:「不好了,我要叫他老子捶他呢,怎麼這小鬼頭兒,出去不曾過了多少時候,居然知道議論人家女人風流起來。我倒要問問賽兒,『風流』二字怎生個講究?你又要人家『風流』則甚?我在先還想遲得幾年替你娶媳婦兒,如今聽你這樣口氣,竟是迫不及待了。」

  這幾句話,說得滿房的人俱各哄然大笑,賽姑也禁不住粉面通紅,低垂下頭來再不言語。

  剛自取笑著,外邊早走進一個家人來,原是林氏打發他到署裡催耀華下帖請客的。那個家人垂手站在房外,林氏問道:「你去同老爺講話,老爺可是說在明天替我們請客?」

  那個家人走近一步又回道:「原是老爺因為這件事,特地分付小人來回稟老太太,明天請客的話委實趕辦不及。」

  這一句話方才說完,早把個賽姑提在冰水裡,幾乎急得要哭出來,忍著氣側耳靜聽。林氏也不由生氣,提著喉嚨高聲問道:「你老爺究竟忙些甚麼事,連寫一封請帖功夫都沒有?」

  那個家人說道:「老爺也曾告訴小人,說是北邊政府裡,此時正忙著選舉總統,總統選舉定了,接手又要忙著議和。議和倒不打緊,單是這議和代表難於斟酌。他們的代表,我們不以為然;我們的代表,他們又不以為然。更有議和的地方,究竟還在江寧,究竟是在上海,兩邊也都不曾議得妥洽,所以近日軍政署裡日夜忙著開會。老爺是個庶務員,開會的佈置,全倚賴在老爺一人身上。老爺還說得發笑呢,連他老人家忙得吃飯的工夫都沒有,哪裡還有工夫請人家吃飯?」

  林氏皺著眉頭,氣憤憤的掉轉臉兒,向賽姑他們問道:「哎呀,我記得不久鬧著選舉總統的,怎麼如今又鬧著選舉總統了?外間的事,我年紀老了,不很明白,你們可知道這民國總統是隔著幾年選舉一回?」

  賽姑搶著說道:「五年……五年!」

  林氏點頭冷笑道:「有得鬧呢,有得鬧呢,原來五年便舉一回總統了!照這樣看起來,選舉一回總統,他們胡鬧一次,不是要了百姓們的性命了。你們不用笑我,我卻是個老婦人家,我偏要講個老婦人家的蠻理。當初有皇帝的時候,何等安靜,也從不曾聽見過這些新鮮花樣兒。記得那一年,我的父親因為躲避兵亂,將我們都一齊住到鄉村裡。那時候我還小呢,頭上打著兩個小丫角兒,長夏天氣閑著沒事,我那父親捧著一部書本子,指點著給我看,說是叫做什麼『綱鑒』,上面記的都是歷年皇帝故事。我苦不認識幾多字,他老人家有時高興,便揀在一所萹豆花棚底下泡一壺茶,拿一柄芭蕉扇兒,趁便乘涼,趁便講那書上的話給我聽。我切記得說是甚麼唐宋元明,凡遇著換一個朝代,便要鬧一個亂子,百姓便遭一回殺劫。然而比較今日起來,那時候的朝代畢竟還有三百年的、二百年的長久,至少還捱著一百多年。像這樣鬧一回亂子也罷了,百姓們畢竟還享著一二百年安靜的福。我看今日的總統,不見得比當初皇帝尊貴些,如何隔不了三年五年便鬧起來了?以後像這樣長遠下去,一個人只要活到八十歲,倒要經過十六次換總統的危險,簡直生在世上不用想過安耽日子了!怪道上次那個袁世凱不願意做總統,要想改著做皇帝呢!這種道理,料想也不但替他自己打算,想也是替百姓們打算。」

  林氏只顧長篇闊論的望下說,舜華坐近書雲小姐身畔,輕輕扯著他衣袖笑道:「老人家又開話箱兒了。」

  書雲小姐忍不住也是「噗哧」

  一笑,猛被林氏瞧見,放下臉色問道:「你們笑我怎麼?難道我說的話不在情理?」

  書雲小姐站著答道:「誰說婆婆的話不在情理?只不過世界潮流,大勢所趨,不應該有皇帝了,少不得忍著今日選舉總統的痛苦。將來人民程度進步,定然再不會有此種變象。」

  林氏笑道:「我也不管甚麼『大勢所趨』『小勢所趨』,我只知道無論『皇帝』,無論『總統』,第一件總要叫百姓們享福為是。譬如他們朝也說著『議和』,暮也說著『議和』,我請問你們,與其趕在今日議和,誰叫他們當日不和起來的呢?好好一家子人,都是弟兄骨肉們一般看待,本不應該鬧得這個分際兒,不幸已經鬧了,說和就和罷咧,又有甚麼議頭呢?今日也議,明日也議,請問他們可要吃飯不要吃飯?他們既知道還要吃飯,就該想到百姓們也要吃飯。其實我們請人家吃飯是小事,百姓們大家要吃飯卻是大事。照這樣看起來,若是要等候你們老爺得了閒工夫再去請客,大約還要隔著三五個年頭呢!他有他的正務,我們也不必去打擾他,左右這請帖上幾個大字,只消我的大媳婦動一動筆尖兒,就可以命人送到陶府上去了。我的主意已定,便在明天請他們婆媳們過來會一會。」

  說畢又向那個家人吆喝道:「沒用的奴才,還不替我滾出去,站在這裡幹甚麼呢。」

  那個家人答應了一句,隨即退了出去。

  此處賽姑正自沒好氣,將兩個小腮頰兒鼓得像蝦蟆似的。忽然聽見他祖母已定在明日請客,方才快活起來,忙插嘴說道:「正不消母親費心,這幾個字賽兒會寫。」

  說著便一疊連聲命人拿帖子,取筆硯,磨黑墨,自己猴在一張桌子上,手裡執著一支羊毫筆,掉轉頭笑向書雲小姐問道:「不好了,這帖子怎樣寫法呢?請母親教給我,不要寫錯了叫別人家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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