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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走進內室,卻是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心裡方才稍覺寧帖。揭起門簾,看見他姑母方氏同他新姨娘站在床側,他的父親倚靠在床欄幹上,喉嚨裡痰湧的聲音煞是利害。方氏見方鈞進來,忙向他搖搖手,低低說道:「你也得著消息了,瞧你父親這光景,還不至於有礙,你且不用著急,倒是去向外間照料家人他們將藥煎好了,仔細送進來,看你父親吃下去怎樣。」

  方鈞連連答應,兀自走出走進忙個不了。他父親服藥之後,神情漸漸轉得過來,面色也就活動,只是不能講話。若是需要甚麼物件,只同人做手勢。過了沒有多一會,趙玨也走得來問病,方鈞將他一直引入內室。方氏聽見趙玨到了此處,忙忙的出了房門,含笑問著他們:「今晚在甚麼地方吃酒的?鏞兒曉得他舅舅有病,如何不曾同你一路到此,轉是你知道講這些禮節。」

  趙玨笑道:「大哥貪杯吃得十分大醉,天樂因為得著老伯有病消息,先行了一步,隨後我們也就各散。大哥勉強出了酒館的大門,已是醉倒在路上行走不得,還是我同郝龍替他雇了一乘車子送至我們公館裡。郝龍辭去,我一直等大哥好生睡下,方才偷個空閒兒到此走走。适才小姐並著人傳話出來,叮囑我問伯母一句,今夜還是回去不回去。」

  方氏皺了皺眉頭說道:「你看這廝一毫長進沒有,分明不能叫他看見酒影子,遇著酒便是爛醉,同他父親一樣的脾氣。好在他舅舅病勢還不十分打緊,我們那裡,秀兒病了,鏞兒醉了,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停會子你隨著我的轎子一同走罷,明天再趕來看視他舅舅不遲。」

  趙玨隨即答應了,便坐在屋裡同方鈞閒話。

  方氏重行轉身入房,便將要回去過夜的意思告訴賽金,又叮囑了賽金一番,叫他好生伏侍老爺,夜頭早晚多預備點參湯,怕他一時氣喘起來,有這參湯可以扶助元氣。僕婢們不可偷懶,大家辛苦辛苦,老爺一經痊癒,自然不虧負你們。賽金聽方氏說一句,答應一句,猛然觸起一件心事,忙含笑向方氏說道:「姑太太公館裡有事,自然不便強留在此。至於分付一切的話,理當遵示辦理,不敢稍有怠慢。只是有一句話說出來,姑太太不用笑我。不瞞姑太太說,我這一顆膽比芥子還小,尋常聽見貓叫,兀自嚇得小鹿兒在心頭撞個不住。如今將老爺瞧去,雖然不至別生枝節,但是瞧見他這怪樣兒,有姑太太在這裡,我兩隻手已是嚇得冰冷,停會子夜色已深,我一個人獨自伴著老爺,煞是害怕。若講到僕婢他們,外面看起來,似乎都還坐在房間裡,只要給你一個冷不防,他們還不是躲向別處去挺屍。便去呼喚他們,我是個新進門的姨娘,他們准是待理不理,難不成我還去同他們生氣。論理呢,老爺是個天,我是個地,他不幸一旦得了這重病,也是情非得已,我不盡心去伏侍他,更有誰來伏侍?總不能因為我膽小,便該這般推三阻四。不過知道姑太太平素看待我簡直同自家子女一般無二,所以斗膽在姑太太面前想要求一件事,可否分付大少爺在他父親房間裡多坐一會兒,同我做個夥伴。老爺是大少爺的父親,是我的丈夫,彼此的關切總該沒有分別。大少爺又是個孝順不過的人,一定可以允許的。」

  方氏聽見賽金這一篇宛轉的話,不禁被他說動了,剛要答應,一會兒又有些躊躇起來,只管沉吟不語。賽金已知其意,忙笑說道:「這話卻是難說呢,外間那些糊塗的人,替人講壞話的多,替人講好話的少,未嘗不以為我同大少爺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坐在一處不很雅相。其實存這樣心的人,我敢說他就不是好人。大凡一個人,只要心地無私,莫說是自家的大少爺,便是同個驀生的漢子在房間坐著,還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說到此又噗哧一笑,說道:「不是我敢說一句放肆的話,論起輩份來,我畢竟是他父親的姨娘,便是我年紀還輕,比較大少爺也長得三歲五歲。承大少爺的情,平日之間,都是流水般的左一個姨娘,右一個姨娘,叫得異常親熱,他們又是讀過書的學生,難不成對著我還安著別的邪心不成?即以我而論,當初不得已吃過這一碗把勢飯,別人大都疑惑我定然舉止輕浮,與大家閨女不同。殊不知我的母親結識的都是些前清侍郎、尚書、監司、開府,至於那位獨佔鰲頭的狀元,同我母親有齧臂之好,這更是人人曉得的。據母親親自告訴我,我這個人還是那位狀元的嫡種呢!如今該應同他父親有這姻緣之分,一旦嫁了他,我生是方家的人,死是方家的鬼,我不替他父親掙氣,還須替我那死去的母親掙氣呢。入門為淨,道不得個還做出歹事來給別人去嚼舌頭。姑太太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個心,橫豎大少爺既然在我這房間裡,我又不能公然床上去安睡。清醒白醒的,又有許多僕婢坐在一處,料想不會累你姑太太懸心。」

  方氏笑道:「我又不曾說甚麼,誰還敢疑惑你那些閒話,你轉成篇累套說出這一番大道理出來。我真真佩服你這人的心眼兒,一點放鬆不去。這事等我來分付鈞兒,料想他也沒有一個不肯應承的。」

  於是真個揭起門簾,喚方鈞近前,將适才賽金要他今夜做伴的話告訴了他。方鈞見他父親如此情形,本意放心不下,便是賽金沒有這話,自家也沒有安睡的道理。此時既然聽見方氏分付,連忙答應了幾個「是」,依然去陪趙玨談心。約莫捱至二更時分,方氏坐轎轉回自家公館,趙玨也別方鈞而去。方鈞重行踱到他父親房裡,望瞭望,見他父親依然無恙,逕自出了房門向廳上走去,添了兩件衣服,防備夜間寒氣。

  剛自在外不曾坐了一會,裡邊已流水價的傳著姨太太的命,請大少爺進去。方鈞吃了一嚇,怕是父親有甚麼變動,於是三腳兩步飛也似的直望後跑。及至到了房裡,只見賽金向他吟吟的笑個不住,提著那嬌滴滴的喉嚨說道:「你今晚是在外間吃的酒席,料想不會吃得過飽。如今已有了時候了,我替你預備下稀飯,還有幾碟可口的小菜兒,你快去吃了罷。少年的人餓壞了身子,那個如何使得。」

  說著就將方鈞引至一所套房裡。果然那套房裡收拾得十分整潔,桌上點著透明的洋燈,一例的放著兩雙碗箸。方鈞果然覺得腹中異常饑餓,見了稀飯,坐上去便吃。賽金含笑也捱坐在旁邊陪著他一齊吃。方鈞倒也一毫不去介意,因為平時雖然不曾同他姨娘在一處吃過飯,此時事出倉猝,也不能顧這許多,自家只顧埋著頭將一碗稀飯吃完,兩邊望瞭望,似乎要去再添一碗。旁邊便走過一個侍婢,上前來接他手裡的碗盞,賽金連忙將自家箸子放下,向那個侍婢眨了一眼,說道:「你們這些不乾不淨的手腕,快替我滾過去,讓我親自來伏侍大少爺不妨。」

  說話的時候,早將方鈞手裡的碗奪過來,向外間一張短桌上放的粥桶子裡去盛粥。方鈞十分過意不去,連忙站起身來,笑道:「姨娘不用費心,我們在學校裡吃飯,誰還不是自家去動手。姨娘還是將碗放在那裡讓我來罷,閃了姨娘的貴手,豈非罪過。」

  賽金此時已將粥碗端得過來,放在方鈞面前,掩口笑道:「一家子的人,快不要說這些生分話兒。你瞧不出我這人的古怪脾氣呢,人越是同我親親熱熱的,我便最喜歡他。況且你又非比外人,适才你說的話,我倒不很相信,一個學校裡是叫人去當學生的,不是雇人去當僕役,為甚麼添飯還要自家動手,這不是折了學生的身分。」

  方鈞笑道:「姨娘畢竟又不懂得這道理了,大凡做了一個學生,第一要勤勞身體,偷不得一毫懶惰。這添飯一事並非賤役,叫我們親自服務,不過要掃除當初那些推奴使婢的惡習。所以我在學校裡反弄成一個習慣了,平日間遇著這些瑣事,倒輕易不肯假手他人。」

  賽金笑道:「原來如此,然而在我的意見,畢竟覺得這樣不很舒服,老實說勤勞是你們的習慣,懶惰卻是我們的習慣,還是各盡其道罷了。」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方鈞也再不辯駁,只顧埋著頭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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