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
二五九 |
|
§第七十三回 故友重逢中分鴛耦 纖兒無賴妄肆鴞音 雲麟別過他的先生何其甫,一心記掛著紅珠,恐怕她在家裡悶得慌,巴不得立刻跑回去同她相見。一頭走一頭思,索覺得他先生做事狠是發笑。拿白話去統一通國的言語,尚且不甚容易。他想拿文言去統一通國的言語,更是沒有指望的想頭了。譬如那個賣荸薺的漢子,就是榜樣,這種人你也叫他去咬文嚼字,他如何能彀辦得到呢。……雲麟其時只顧低著頭,向前行走。剛走出一條曲巷,不防劈面來了兩輛人力車子,潑風價的挨身而過,雲麟一個避讓不及,那車輪上的泥汙,已將他穿的一件蔥白紡綢春衫,染黑了一大片,急得雲麟火星直冒,搶上一步,將那拉車的小廝劈臉打了幾個耳光,攔著他不容前進。那個小廝只得放下車子沒口的哀告,旁邊已圍攏了好些人上來,都責備那個拉車小廝不是。坐車子的客人,是個瓜骨臉兒,白白淨淨的有幾點碎麻子,雖然不曾留著鬍鬚,那須秧兒已經一根一根的,透出皮膚外面。一眼瞧見雲麟衣服,委實醃髒得難看,老大不狠過意,正想拿話去安慰他。忽的後面那車子裡,有人喊起來,說道:「哎呀,這不是雲大哥麼!幸會幸會!……」 說著那人已經從車子裡跳得下來,一把握著雲麟雙手,笑容可掬的說道:「老哥你叫我好想。一天十二個時辰,我到有十一個半時辰,將老哥放在心坎兒上。我若是有半字相欺,叫我遇水墜水,遇火入火。」 雲麟抬頭一望,原來是當初在南京會見的鮑橘人,也就笑道:「橘翁是幾時來揚的?……」 鮑橘人也不及答應,遂又望著那個瓜骨臉的朋友說道:「我們便在這地方將車錢開發了罷,彼此走著,還好談心,沒的叫他們橫衝直撞,簡直有他們走的路,沒有別人走的路了。雲大哥是知己的人,也不須計較這些蠢材。敝寓離此不遠,一齊過來休息休息,這衣服讓內人替你收拾乾淨了,然後再請回府不遲。……」 當時圍攏的人,原想瞧一瞧熱鬧,見此光景,方才一哄而散。雲麟拎著衫子,氣得抖抖的,懊惱著說道:「這模樣如何好去見人,還是讓我回家去換一換,再過來奉訪罷。」 鮑橘人那裡肯依,笑道:「雲大哥至今還有些姑娘氣似的,你這副尊龐,非常美秀,便是衣服汙得一點,是再不要緊的。你若這般計較,反叫我們許世叔,面子難下了。內人那裡有上好的洗衣藥水,包管一經灑上去,簇簇如新。如若不然,許世叔一定買衣料賠你。……」 彼此說著話,已走入一所住宅。對面兩進,朝北的那進便算是客廳。對面堂屋,瞧得清清楚楚,只是掛著一幅湘簾,有一個小婢彎著腰在裡邊掃地。鮑橘人一定請雲麟上坐,又一疊連聲喊那小婢倒茶。其時雲麟已將長衫褪下,由橘人親手接得過去,遞入那小婢手裡,問道:「太太起身不曾?」 那小婢笑著搖了搖頭,橘人再不則聲,只說了一句:「你權將這衫兒擱在後邊,停會子等我來招呼太太。」 於是又指了指自己稱他做許世叔的,笑道:「我們這位世叔姓許,大號道權,他的令婿是河南王道尹,他的侄婿又是現今大總統的外甥。現充著中國銀行的顧問,又兼管著交通銀行的雜務。他是性甘恬退,不願意做民國的官罷咧。若是要做官起來,只消同他令侄女歪歪嘴兒,一省的省長穩穩到手。」 幾句話轉將許道權臉上漲得通紅,搭訕著去向雲麟寒暄。又說适才冒昧,將衣服汙壞了,委實抱歉得狠。橘人又笑道:「世叔你不曉得我們這位大哥,同我在南京是拜過把子的,品貌又生得好,腹中的才學,是萬人不及。」 雲麟笑道:「橘人你少說些罷,沒的被別人恥笑。提起南京來,賈鵬翁近來想還得意?」 橘人搖頭冷笑道:「小賈嗎,這人心術非常險毒,我同他已是絕了交際了。他那眼孔生在額角上,處處欺負人,便事事傾軋人。」 雲麟正待問他緣故,橘人又笑問道:「貴相知近來已到揚州了。哎呀呀,她的那一番俠義,從死裡將你救活,這一件事南京人沒有一個不稱讚的,我前天還向她公館門前經過,好氣派的樣子,連前到後,怕沒有十幾重房屋,可知她一人也住不了許多,雲大哥定然是同她雙飛雙宿的了。大哥有這樣喜事,一共還不曾請我吃酒,可想你這人瞧朋友不起。」 雲麟笑道:「你又來冤枉人了。我不是因為在路間碰著你,我還只當你在南京呢,有酒也沒處去奉請。」 橘人笑道:「不錯不錯,這卻怪我說得大意了。罷罷罷,你究竟在幾時請我呢?」 許道權笑向橘人道:「你說他這貴相知是誰?」 橘人笑道:「還有誰呢,便是大名鼎鼎的那個紅珠。」 說著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笑道:「該死該死,怎麼公然稱她的大名。」 許道權笑道:「哦,紅珠麼?她做清官人的時候,我叫過她好幾回堂差的,不是聽見她已經嫁了人了,嫁的便是南京制台,這番怎生又回轉揚州呢?可見這些當姑娘的,水性楊花,從良那些話,是萬萬靠不住的。」 橘人忙笑道:「這個又非世叔所得而知了。嫁的制台,原是不錯,不幸那位制台業已去世。我們這如嫂為下半世打算,除得同我們這雲大哥,兩家並作一家,她也沒有別的希望。……」 說到此又望著雲麟笑道:「據說他這一次挾的財產,狠是不貲,我不怕大哥生氣,大哥得了她這一臂之助,真是萬分僥倖。即以她住的那房屋而論,沒有數萬金家私,也不容她這般尊榮安富。兄弟以名分所關,卻不便親去拜謁。至於內人卻長於外交手段,可否改一天命她去過訪如嫂,讓她們做一個閨中良友,也可以替如嫂破一破岑寂。」 雲麟點頭微笑,說道:「這可好極了,小妾因為離了揚州多年,急切沒有許多女伴,倘得嫂夫人肯於光降,我又素仰嫂夫人詩才是最好的,小妾如今也學幾個字兒,得蒙嫂夫人時時指教,是再沒有不歡迎的道理。……」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見對過房間裡有咳嗽聲音。橘人忙跳起身,笑道:「世叔同雲大哥都不是外人,請在這裡少坐一坐,內人想是下床了,等我去囑付她收拾大哥的長衫。」 ……說畢便如飛的跑入房裡。雲麟因為那個許道權說話叫人生氣,便不肯多同他扳談。自己早背著手去瞧那壁上的字畫,許道權也不知在那裡想什麼,只管低著頭盤算。在這個當兒,外間卻是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忽聽見房間裡有橘人的笑聲,又有他夫人的罵聲,接連有一陣腳步兒,擦在地板上價響,像似揪打起來一般。那個小婢嚇得站在房外,不敢進去扯勸。許道權忙喊著不好,早趕過去想問一問緣故。雲麟也就三腳兩步,跨過這邊來。驀見橘人同他夫人已揪扭到靠窗一張梳桌面前。橘人手裡高高的舉著一封信函,他夫人死勁扯他的臂膀。無奈身軀矮小,又剛值初初起床,身上僅披了一件灑花夾襖,胸口大敞著,露出大紅兜肚,一條單褲已脫落在小腿底下,半晌才掙出一句,說:「要我性命可以,要看我這封書子,萬做不到。」 說畢,依舊抱著橘人不肯放鬆。許道權一眼瞧見這模樣,不由向著地上啐了一口,說大清早起,晦氣晦氣。雲麟也就掉過臉去不忍再視。橘人見有人進來,方才將那信摔給他夫人,笑著說道:「同你取笑兒罷咧,看急得這個分際。……」 說過這話,隨手將房門替他掩上,遠行踱得出房,同他們周旋說:「沒事沒事,我因為喊她替雲大哥收拾衣服,她夾襖口袋裡忽的露出這信,是我搶著要瞧她的,她便急了。其實共和時代,她有她的秘密自由,我干涉她,到反覺得太不文明了。」 雲麟欠身笑道:「為我的事,轉累嫂夫人生氣,實在異常抱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