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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楊靖此時挺身出來做這調停,原是恃著自己是個秀才,說幾句話嚇一嚇,這人便該罷手了。誰知那個人又是個不怕死的,便破口衝撞起來。楊靖又羞又惱,見來勢洶湧,不敢再罵,只管氣得呼呼發抖。還是大家都一齊吆喝著那人,那人氣才餒了,做好做歹,開茶社的老闆,認著晦氣,摸給他幾十文,方才干休。先前那個人笑嘻嘻挨著楊靖坐下,將頭上戴的一頂瓜皮小帽除下來,向腳上拍得一拍,那個黑帽結子,比茶碗口還大。又將腰間束的一條白腰帶,用手緊緊,外面衣服,並不曾扣著鈕子,松松的袒著露出內裡一件紫花布緊身小襖,魚鱗也似的釘著一路扣兒楊靖恨道:「你怎生同這人鬧起來了,還累著我淘一場瘟氣。」

  那人伸手向懷裡一掏,掏出兩枚紅蛋,笑道:「任他利害,我少不得也賺住他的,誰同他當真賭錢呢。」

  說著,將蛋在桌上使勁碰著,將殼剝淨,一面吞吃,一面望著楊靖笑道:「我家死鬼老子,昨天還叫我去請你。因為這月內二十四,是個好日子,替我圓房。少不得有點儀注兒。他是個冬瓜撞木鐘。我是個黑漆皮燈籠,難得今日巧巧在此遇著你,你便同我去走一趟,我還攤一鍋好煎餅兒請你。」

  楊靖笑道:「好好,有煎餅吃,我為甚不去。只是這煎餅須得你夫人親手弄出來才有味兒。」

  那人噗哧一笑。何其甫望了好一會,問楊靖道:「這位是誰?」

  楊靖笑道:「阿呀,他是你舅外甥女婿,你會認不得他?」

  何其甫笑道:「外甥女婿便外甥女婿罷咧,怎麼又安上一個舅字,我就不明白了。」

  楊靖笑道:「何其翁,你不是秦洛鐘的舅子,秦洛鐘不是雲麟父親的舅子,雲麟又是他的舅子,雲麟的姐姐是秦洛鐘的外甥子兒,便算你的舅外甥女兒。」

  何其甫恍然大悟說道:「原來這就是田老闆令郎田福恩。」

  說了這一句,更不開口,窺那意思,很看不上田福恩那個樣兒。田福恩也不理會,早扯著楊靖一直向自己家裡走來。田福恩一面走,一面將那只手搭在楊靖肩上,口裡更唱著五更裡姥姥調,正唱到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莫不是才郎在外邊貪戀女裙釵,其時離著他店鋪已經不遠。楊靖笑道:「喏喏,你家店門首有個女裙釵等著你呢。」

  田福恩仔細望去,原來果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囚首垢面,身上衣服破得像枯葉一般,垂首而泣,旁邊還立著一個丐婦,同著他父親田煥敘述甚麼話似的。田福恩笑道:「呸,你嚼舌頭,這樣女孩子他配做裙釵。」

  說著早走進店門。楊靖便立住腳望。田煥一見楊靖,忙招呼了一聲,面上很露著羞愧模樣。又望那丐婦說道:「去罷去罷,無論是真是假,傍晚時候,我再打發人到你們那個地方來,此時有客在此,休得惹我生氣。」

  丐婦聽見這話,也就怏怏攜著那女孩子去了。楊靖問道:「這女孩子是誰?」

  田煥道:「此事很奇怪呢,一言難盡,我們隨後再談罷。」

  說著,便陪楊靖走入櫃檯裡面一個小房間內,只見七橫八豎,鋪著兩三張沒有帳子的草鋪,壁上一堆兒掛著許多流水賬簿。田煥笑道:「沒有別事奉煩,小媳年紀長了,我同我們女人商議,打算將他兩個推到一處去,意思想請你先生來斟酌。譬如我用帖子到那邊親家太太,是寫句甚麼話兒,寫個愚弟,用得用不得?」

  楊靖凝神一想道:「不好不好,他是女人,你如何同他弟兄稱呼,怕不弄出嫌疑。在我看你的兒子同他稱門下婿,你同他自然是稱個門下親家,簡直你那帖子上,便老老實實寫這四個字,包你不錯。」

  田煥點頭笑道:「就這樣辦,索性累先生寫一寫罷。」

  說罷,遂在桌子抽屜裡東尋西覓,翻得亂騰騰的,檢出一疊紅紙。又望田福恩道:「你拿一柄裁紙刀來,將這紙裁成像個帖子模樣,楊先生寫上就是了。」

  楊靖瞧那紅紙,已是顏色暗淡,還帶著些斑斑點點,笑道:「這紙如何用得。」

  田煥道:「請先生將就些罷。這紙還是我娶我們女人那一年包喜封兒剩下的,我一總捨不得拋棄,不料得今日還把來小孩子做喜事,如今紙價也漲得多了,像這張紙,在當初不過六個銅錢,如今要劃得七個五毫才賣呢。先生看這一個五毫錢不算甚麼,若是加上二分利息算起來,少則少,我今年已同我們女人結婚二十年了,一個月三厘利息,十個月便是三毫,二十年共是二百四十個月,眼睜睜的便得七個二毫銅錢,再加上閏月算呢,七個四毫一定穩穩到手。」

  楊靖聽他這番話,嚇得伸伸舌頭說:「照你這樣盤算,敢是連飯都不消吃得,忍著餓過到一百歲,怕這米錢上還有大大一筆利息呢。」

  田煥笑道:「那可是不能了。若是能彀,我早已將我這張嘴縫起來,說謊是你生的。」

  說畢,笑著走出,此處楊靖胡亂寫了帖子,他知道這房後便是繡春的小房間,早細著眼伏在板壁上,從縫子裡向那邊張看。田福恩罵道:「仔細灰塵迷瞎了眼睛,告訴你一聲,她不在家,前天就回去了。」

  楊靖頓腳恨道:「不巧不巧,這煎餅包管又吃不成。」

  田福恩道:「你這人也太蹊蹺,他手上敢是有糖呢,我們不會自家弄著吃。」

  說著,便伸頭向櫃檯裡喊進一個小官,望那小官說道:「你去廚房裡,替我們攤一鍋蔥油鹹煎餅,越快越好。」

  那小官答應去了。田福恩笑道:「我們一發樂個盡性,我上街去買點燒酒來,你我對酌。」

  楊靖跳起來笑道:「快去快去。」

  田福恩跑入櫃檯裡,抓了一把散錢飛跑。楊靖一人坐在房裡靜等,不多一會,又見那個小官撅著嘴進來說:「整年價也捨不得買豬油,今天忽的又想吃煎餅,一滴油珠兒沒有。……」

  楊靖驚道:「這便如何是好,偏生此時我又餓得很,好弟弟,請你想個法子罷。」

  那小官冷笑道:「不為想法子,我又不到這裡來了。我往常瞧見我們小老闆床底下,鬼鬼祟祟的,都藏著一個破碗,內裡諒情是豬油,亦未可知。」

  楊靖聽見這句話,老早先伸頭向田福恩床下一張,天從人願,果然有半碗雪白的豬油凍著。楊靖登時眉飛色舞,命小官去拿,小官拿在手裡聞了聞,又向後面去了。田福恩將酒捧得進來,又買了一包瓜子,東張西望,拿過一個茶杯,將酒傾在杯裡,遞換飲著。不多一會,小官的煎餅已攤好了,熱騰騰的放在桌上。楊靖更不怠慢,伸手先撕了一爿向嘴裡送。又喝了一口酒,又吃幾爿煎餅。田福恩也隨意吃了點,皺著眉頭,放下不吃。楊靖問道:「你怎生這樣斯文,放著這好煎餅不盡情飽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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