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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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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濟又睜著兩個眼珠道:「呔,你這廝等老子話說完了,咱老子說的,是論理便該將你這廝趕出廟門。然而你這廝出了這廟,怕不要將咱老子事情壞了,說咱老子待你怎樣利害,咱老子主意已定,停一會便要送你向陰曹地府去走一遭兒。你所剩的些衣服物件,你自放心,咱老子自會替你收拾。你這屍骸,雖然不甚肥胖,咱也用得著你,把來放在老子後園竹根底下,培壅培壅,明春還該冒得好筍,算你也不曾白白的占著我的泥土。」 又回頭對著崔五道:「你看咱老子這般待他,還厚道不厚道?」 崔五道:「這算是師兄慈悲極了,放在別的人手裡,怕沒得這樣,又有情,又有義。」 普濟又道:「前次收拾河南王二,那柄斧子呢?若是鋒口鏽了,還須拿出來磨一磨,老子砍人都歡喜爽爽利利,一下子便將那個頭整劈下來,頸項裡的皮肉,一些不牽搭。」 雲麟此時聽著他們這一番話,早嚇得哭起來,強掙起身子伏在枕上,只管磕頭求告說:「好和尚,活菩薩,饒了學生一條命,學生出了這廟,斷不說出菩薩的壞處。便是那些衣服物件,都說是學生自己當了的,可憐學生一條命不打緊,家裡骨肉,還在那裡盼望。」 普濟笑道:「嘖嘖嘖,你算得是一個好漢,你也知道這條命不打緊呢。崔老五,快將斧子來罷。」 崔五道:「看這時光還早,青天白日,做這殺人的事,也不方便,我還陪師兄出外去吃兩杯燒酒,等到夜深,再來收拾這廝不遲。」 普濟笑道:「也好也好,權讓這廝活得一日。說著早見他們兩個人狼狽般的跳出去,耳邊又聽得開廟門的聲息。 雲麟此時才把驚魂收入竅子裡,暗想這兩個惡人,已是出去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只須出了這廟,便不怕他們還敢捉了我去。一面想,一面想跳下床。誰知腿腳已是病得不濟,加之适才恐嚇,索索的抖,再也不聽人調動,急得甚麼似的。歇了一會,剛挨得下床,重又倒在地下了。暗念我雲麟想是應該斷送,不料病勢來得這樣利害。咬一咬牙,扶牆摸壁的走出來,及至走到廟門口,已經跌倒過好幾次。不料他們出門之時,先將那塊石磉,倚在門後,他們走出去,顧手一帶,那石磉便老實倒下來,緊緊關得一毫兒風不透。 雲麟剛要用手去推那石磉,你想雲麟即使不病,同那個石磉還要費幾個回合,才挪移得來。如今已沒有一絲氣力兒,便好似蜻蜓撼石柱,忙了好一會,雲麟還是雲麟,石磉還是石磉。看看天色,日已墜西,若再蹉跎得一二分功夫,去死料是不遠,不覺急出一身冷汗,身上便爽快了許多。人急計生,說我何必在這里弄這石磉呢,便是弄開了這門出去,還怕迎頭遇著這兩個惡人。我記得他後殿亭子四團有一帶土牆,有好幾處都倒塌了,亂磚便堆積牆下,只須跨上去,跳過了牆,何等不好。想到此掉轉身子,便向後殿上走來。是時星光已淡淡露出薄雲之外,地徑模糊,不甚辨得清楚。卻喜此時有些精神,不似适才委頓了,大踏步走至亭側,好在穿的短衣,疾忙揀了一處牆缺,飛奔上去。無巧不巧,叵耐那牆頭上已立著一人,見了雲麟,吆喝一聲道:「哈哈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雲麟聽這聲息,已知是普濟,嚇得一交平空直慣下來,隨後只聽得撲通兩聲,接連有兩個人跳落在地。那個崔五說道:「如何大門推不開來,我想出這一個好主意,打這牆角跳進,萬一不然,早被這廝溜掉了。」 普濟大笑道:「好好,這地方很僻靜,老子便斷送了他罷。」 說著更不去尋斧頭,早摣開五指,向雲麟頸項裡提著。雲麟此時已病得不似人形,只消經著普濟這鐵釘般的五指,白眼一翻,定然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了。 誰知天下做小說的人,於筆禿墨幹,聲嘶血罄,老天也不會憐憫一憐憫他。偏生當那危急去處,轉有意無意的生出一件事,請出一個人來,叫你連篇累牘,說個不了。這不是有意同做小說的人為難,譬如在下這部廣陵潮寫至此處,萬一雲麟真個被那和尚弄死了,在下卻好將筆一擱說道:「此書的主人翁,已是得罪諸君了,在下也好借此收場,聊以歇歇這嘮叨口舌。那裡知道雲麟這時候,正瞑目待死,普濟的五指離著他喉嚨,只差得一分二分,猛的大門外面,轟轟的走進一大群人來,張皇鳥亂的尋覓。雲麟只聽見內中有一個人提著那鶯簧般的喉嚨喊道:「你們不聽見後面園子裡有些聲息,都擠在這一進屋子裡幹甚麼呢?」 普濟吃了一驚,忙縮回手掌,伸頭一望,只見殿上燈籠一閃,走進一個老者,後面跟著幾個粗笨小使,看見普濟高聲說道:「和尚有了,相公快進來會一會。」 霎時間,便又走進一個華麗美貌的少年。穿得十分齊整,向普濟拱一拱手說:「大和尚寶刹這裡可有姓雲的相公在此寓宿?」 普濟見這般勢派,早嚇了一跳,忙垂手答道:「不錯不錯,是有一位姓雲的相公,小僧适才剛陪著到這後園子裡散散心,他的病體十分狼狽,忽然被一隻瘟狗,將他嚇跌倒了。小僧剛在這裡攙扶著他,不信請看。」 說著便去用手真個將雲麟扶起來。雲麟昏迷之中,正自摸不著頭腦,那少年見有了雲麟,也不再多話,便回頭望那個提燈籠的老者說道:「便一切費心,請你將這雲相公帶入你們棧房裡,好生養息著。所有使用多少,我自著人送來給你。」 那老者點點頭,便指揮那幾個小使,在雲麟房裡將所有物件全行搬到外面去,又望著普濟道:「雲相公在你廟裡究竟耽擱了幾時?房飯錢一共多少?」 普濟又嬉皮笑臉的說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小僧聽憑這位少爺吩咐,斷不計較。」 那少年見他頗為恭謹,笑對那老者道:「便佈施他十元罷,看這廟宇也很破敗。」 普濟大喜,接了洋錢,向大袖子裡一塞,東張西望,去尋覓崔五。誰知崔五早躲在一顆楓樹底下,氣也不敢出一出兒。那少年趁匆忙之中,又在懷憑掏出一枚金表,連金索子總共遞在雲麟手裡,說:「足下權且帶在身邊,恐怕一時缺了用度,便換了用罷。」 雲麟一時喜極,並不知道致謝,只有諾諾連聲。隨著那老者一齊出了廟門,門外還歇了一頂小轎子,老者請他坐入裡面,一徑抬入一家棧房裡,又送入一座房間裡,陳設精緻,洋燈通明。雲麟坐定下來,命老者將那少年請得來,叩謝他這一番厚意,並問他與我有甚麼瓜葛?如何便知道我寓在那廟裡?老者笑道:「相公問那個少年麼?說也奇怪,他今日匆匆到這裡來,就逼著老兒帶幾個小使到那個廟裡去請相公,老兒請問他貴姓,他只顧笑,說快去快去,我的名姓是你知道的,豈但你知道,便連這南京偌大個地方,誰也不知道。相公你想他既這麼說,老兒開設棧房,原是安寓客商的,他既來照顧老兒,老兒何敢再尋根究底,只得帶了人隨著他去。他看著相公上了轎,他轉大踏步走了。他還說相公的用度,叫老兒開個帳目給他,想他總是要來訪相公的。我看相公病體新愈,今晚便早早安歇罷。」 雲麟用手搔著頭髮說:「奇呀,我初見了他,我總疑惑他必定隨我們到這裡來,等到了這裡,同他細談不遲。誰知他做了這一件慷慨的事,並不急急表見,早又走了,知道他幾時再來。他說這南京偌大地方無人不知他名姓,如何你這開棧房的反不知道。」 ……老頭子低低笑道:「你當我真不知道麼?我窺他舉止態度,又應他那一副俊俏龐兒,怕不是我們這地方上那座仙樂茶園唱旦腳的粉荷花,包管一點不錯,只不知相公幾時結識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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