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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三十四回 春生雪地幽室結同心 義薄雲天空門驚祝發

  雲麟此時偷眼看見玉鸞面紅頸赤,鼓著兩個小腮兒,一言不發,像是思索甚麼事兒光景,心中十分懊悔,倒把适才吃的酒,全都嚇醒,覺得自己說話,太不審慎,怎麼說出這些嫌疑來了。剛待上前陪罪,猛又轉念恨道:「論你我的交情,雖算不得個如膠似漆,然而也當得起忘形兩個字了,怎麼白白的說了兩句頑話,你便拿得下臉,使出你的公子脾氣來,其實講平日的情分呢,大家就多聚聚也使得,若是不講情分,撒手便撒手,這也不用氣得這個形狀。雲麟想到此,轉氣憤憤的,也不同玉鸞作別,逕自想走出去。玉鸞見雲麟要走,猛走得近前,一把將雲麟手扯住,依然推至那張椅上坐下。氣急敗壞的喘著問道:「咱有一句話要問大哥,大哥同咱可算得是至好不是?」

  雲麟冷笑道:「怎麼不算至好呢!不算至好,我适才也不敢放肆說那些話,累得你生氣了。」

  玉鸞狂笑道:「好了好了,大哥既許咱是至好,大哥卻不能逼著咱去做狗彘。」

  雲麟聽著他這沒頭沒腦的話,也猜不出他是甚麼用意,便答道:「你歇著罷,看你急得頭上青筋都暴漲起來了。」

  玉鸞跺腳道:「初次談這親事,咱就知道咱的母親太鹵莽了。切記得咱學天第一次相見,咱的母親扯著你那姨妹,說給咱做媳婦兒罷。咱其時便偷眼瞧見大哥坐在旁邊,聲色俱變,咱又留心看看大哥同你那姨妹,真是如花似玉,天生成的是一對兒,咱心裡還暗暗羡慕。後來糊裡糊塗,不知咱的母親怎麼,便同那邊真結起親來了,咱還詫異,為何大哥府上終不曾同那邊提過這件事呢。總怪咱年輕臉嫩,後來也不曾問及大哥。若不是大哥今夜酒後說出心事,咱一世做了狗彘,還在夢裡。好大哥,咱是決意不娶你那姨妹了。今日的喜事,咱敢說咱這邊全是替大哥做的。大哥若真是愛咱,把咱的狗彘名目,就此消除。咱便感激不盡。若是大哥拘著俗見,不肯允許,咱也沒有別法,咱便將咱頭上這萬縷情絲,一刀斬盡,去做和尚罷了。咱句句是肺腑之談,咱若有半句虛言,皇天在上……」

  便隨手將那摔斷的玉獅拿過來說:「咱將來就像這玉獅結局。」

  說著,氣噓噓的一屁股癱在椅上。

  雲麟此時聽著玉鸞說話,好像打雷似的,轟轟的震入耳朵裡,震得渾身驚戰萬狀,好半晌回答不出一句。兩個人轉呆呆的坐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望了一會,雲麟再也沒有話說,猛的扯著玉鸞雙手,不由嗚嗚咽咽痛哭起來,含淚說道:「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你的心事算我感激就是了,你的議論卻千萬不能當真,怕伯母知道,要責備你的。」

  玉鸞大聲叫道:「母親呀,她總不能逼著咱去做狗彘,大哥再不用推辭了。若再推辭,我今夜便是個死。咱雖然不知道甚麼道理,這血氣兩個字,卻是咱們少年人不可少的。你想你本來有成約的一個妻子,咱生生跑來奪了,咱敢是個強盜,咱怕強盜也還不肯做這等事呢。」

  雲麟道:「話雖如此,只是我目下也聘了妻子了。便認識的那個柳春的妹妹。」

  玉鸞拍手笑道:「這一說更加好了。柳府的小姐,大哥便讓給咱,咱明天便逼著母親去說。伍府上的是已經擇定了下月二十四,這一天大哥便將你那姨妹娶過去罷。大哥若是需甚麼費用,咱便著人送銀子過來。」

  雲麟點點頭,拭淚說道:「這件事還須從長計議。……」

  此時室中兩人一會兒談說,一會兒涕泣,外面那些僕人,並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甚麼藥。停了一歇,見裡面不大有聲息了,才一個一個的趑趄著走至室外。內中有個家人將頭一縮嚷道:「阿呀,好大風呀。」

  雲麟在室中聽見這話,再側耳聽時,果覺得西北角上虎吼的起了大風。天井裡幾株梧桐樹,還有些枯葉子在上面,被風捲得像潮水一般,沙沙作響。雲麟忙辭了玉鸞說:「夜深了,怕天色不好,我須得趕緊回去。」

  玉鸞便著人護送雲麟,臨行又叮嚀道:「大哥,适才的話,千萬不要忘卻。」

  雲麟無語,一徑回家,秦氏已經睡了。

  次日清晨,誰知便降下一天大雪來,地下已積得五六寸深淺。雲麟便也不曾到書房讀書,日間無事,便將昨夜玉鸞所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秦氏。秦氏不禁笑起來說:「虧你們這些孩子會想得到,說得出。婚姻大事,是由你們孩子們當做兒戲麼?快不要張揚出去,被人家笑話,還是小事,萬一被卜老太太知道了,還要議論我們做母親的沒有教訓呢。好兒子,你一心一意放在書本上,這些不要緊的事,沒的把來擾亂自家的神志。」

  雲麟一團高興,忽然被秦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老羞成怒,不禁跳起來嚷道:「這話又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他自家情願,你懂得甚麼,我為甚把心放在書本子上,我讀書成名,好讓你享福,我不是個呆子,我拿定主意了,要討飯大家一齊討。老實說,你也休想我這兒子長進罷。」

  說著,怒吽吽的咬牙切齒,把手敲得桌子震天價響。秦氏見他這種猖獗情形,不由也怒起來說:「好呀,我是養出反叛來了。你該向我這樣挺撞,你還是讀書進學的人呢,一些道理不懂得。」

  雲麟聽了越發焦怒,說就算我不懂道理,就算我是反叛,你拿刀殺了我罷,我從今便不讀書。……」

  一面說著,一面跑入房裡,將架上的書,一捧一捧的摜在地上,用腳踐踏。依他性子,還要覓一個火種,將他燒得乾淨。秦氏只氣得手足發冷,口裡盡嚷:「畜生!畜生!」

  黃大媽忽然聽得內裡母子吵鬧,忙飛奔進來解勸。把將雲麟扯住說:「我的少爺快不要如此,把太太氣出事來,少爺怎麼對得住過去的老爺。老爺半路上將太太撇了,九泉底下,未嘗不含恨,若是知道少爺今天待太太這個樣兒,豈不要累他老人家在陰曹地府也不安……」

  秦氏聽見黃大媽這一番話,不由觸起半生傷感,想著雲錦便呀的哭起來。雲麟到此,也漸漸有些懊悔,又一時不肯認錯,掙脫了黃大媽,一徑跑得出去。走出大街,只見道途上被雪壓得通白,也辨不出路徑。各店鋪都冷清清的,那雪還是搓綿扯絮,順著大北風卷得像柳花一般飛舞。雲麟東磕西撞,跑了好一會,也不知向那裡去才好。猛一想起,昨天那個紅珠,曾約我到她那裡去坐坐,我左右沒有去處,便去走一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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