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涵秋 > 廣陵潮 | 上頁 下頁
五〇


  §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党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華登雲自服了那道童仙棗之後,悠悠蕩蕩,也不知過了幾千萬年,方才一覺醒來,揉一揉眼睛,四面一瞧,那裡有甚麼破廟,自家卻睡在一片青草地上。是時正是月落參橫,曉光未透,覺得身上有些寒戰起來。再用手去摸得一摸,連那沖天冠、八卦袍、五色絲絛,都不知幾時化黃鶴飛去了。心裡很有些疑怪,或者年深月久,那衣服已經腐蝕,又何以腳上一雙登雲履,及貼身幾件衫兒襖兒,仍是昨宵故物。自想不好,莫非著了人的道兒。又一轉念,天下斷沒有神仙是強盜做的。或者我的凡胎未脫,仙人藉此來同我遊戲,我卻萬萬不可隳了道心。但是此時夜色蒼茫,我再從何處去尋覓那個破廟呢?

  況且修道未成,那血肉凡軀,終究敵不過空間寒氣,勉強立起身來,正是躊躇四顧,無所適從的時候,忽覺東南角上,已露著些魚白顏色,隱隱便見側首有座荒井,井邊早立著一位美人,睡眼惺松,雲鬟未整,年紀約莫有二十幾歲,衣服卻是荊釵布裙,手裡正提著一根棕繩向那井邊汲水。華登雲又是一驚,心裡計算道:「來了來了,這正是仙人試我凡心,分明化著一位女菩薩前來相戲。可憐我已行將就木,那裡還有狎邪的念頭,然而我卻不可被她瞞過,也待我上去指破她,或者有些機緣,也未可知。想到此,更不遲疑,便整一整那半截短衫,走幾步上來,直挺挺的向那女子面前一跪,高聲唱道:「信士弟子華登雲,恭接仙姑大駕。」

  說了這句話,遂必恭必敬的,真個目不邪視,身不妄動起來。誰知那女子當這曉色朦朧之中,罰誓也猜不到這荒僻所在,會跑出這一位銀須飄飄方面大耳的老頭子出來。這一嚇也就很夠她消受,怕華登雲疑猜她是個仙姑,她還要猜華登雲是個妖怪呢。幸喜這一桶水卻好已提到井邊,撲通摜在地上,嚇得倒退了幾步,提著那嚦嚦鶯聲問道:「是誰是誰?你這人是打那裡來的?」

  華登雲再一留神,詳察那女子神情,已見她面上驚得雪白,才知道並不是甚麼仙姑,心下十分惶恐,也就虧他這副老臉,撲撲身上塵垢,重新站起身來,趕忙分辯道:「老夫為尋訪一個人而來,遂至迤邐到此。敢問娘子,此是甚麼所在?」

  那女子方才喘息略定,答道:「此地名字叫做嚴村,離城已是五六十裡。妾家亦是新遷到,此只覺得地方僻陋,四無居人。老先生還是從城裡出來,還是住在城外?」

  華登雲道:「老夫確是從城裡出來。」

  那女子又道:「老先生住在城裡那條街上?」

  華登雲道:「舍間便住在東關大街。」

  那女子聽到此,暗暗露著驚喜之狀,又問道:「先生既住在東關大街,這條街上,有一姓伍的人家,老先生知道不知道?」

  華登雲道:「呀……伍家麼?本來是我們舊相識,有甚麼不知道,他老人家不久已歸了天了,家中便是他少爺主持一切。娘子貴姓?難不成與伍府上有甚麼瓜葛麼?」

  那女子聞得華登雲同姓伍的認識,十分歡喜,便道:「妾家姓宋,前面便是妾的住屋。妾的丈夫尚未回家,老先生便可請去稍坐一坐,妾還有一件東西奉累老先生帶入城去,寄與伍家少爺,不知可肯允許麼?」

  華登雲滿口答應,於是那個女子也不汲水了,提著一個空桶引著路前行,一路上便問華登雲名姓,又瑣瑣問伍家情事。華登雲隨答隨走,不知不覺,穿過幾條草陌,平地上列著五大間瓦屋,屋後高高的還矗立著一坐茅亭。那女子將華登雲延入裡面坐定,自己便忙忙的入廚下煮了些雞蛋,又沖出一壺清茶。華登雲腹中正是苦饑,更不謙讓,吃得飽了,方問那女子道:「娘子家中為何沒有別人?你的丈夫作何營業?娘子如何清晨便去汲水?怎麼僕婢都沒有一個?像這樣荒涼寂寞,娘子獨居不苦膽怯麼?」

  那女子聽華登雲問到此處,不覺臉橫愁黛,早禁不住流下兩行粉淚來,哽咽得也不能再答,徑轉身入房,悉悉率率,似乎開著箱籠。歇了一歇,手裡便提出一個小布包兒密密縫著,遞給華登雲說:「就請老先生回去,從速交給伍少爺罷。更請伍家少爺不必再來此尋我,妾蹤跡無定,今日在此處,明日便不在此處亦未可知。老先生如若會見他,也沒有別的可說,即請代妾寄語給他,總是今世孽緣,前身惡果就是了。」

  華登雲此時恍恍惚惚,也就默會其意。

  剛剛將那個布包兒揣入懷裡,正欲有言,猛的聽見門外一陣馬鈴聲音,到門外便歇住了。接連便有一群嘩笑之聲,腳步橐橐的走入三五個壯漢,都是錦帕束額,窄襖纏身,後面更有許多僕從,重壓壓的抬著些箱兒袱兒,大家走入庭內。忽見華登雲坐在裡面,很有些驚畏的模樣。還是那女子一眼看見華登雲已將那布包藏好,遂不慌不忙,向著一個七尺來長高大漢子,表明來意。那漢子笑了一笑。便望華登雲拱手說:「此處有褻尊客,還是請入裡面草亭上坐罷。」

  於是大家先一哄而進。華登雲是個老行伍,這種情形有甚麼瞧不出來。況且這一群人之中,到有一個人甚是面善,細想起來,分明就是那燒天主堂的饒老三。因為他生得肥矮,容易認識,其餘卻不甚清楚。到底雄心未死,也就想隨著他們進去瞧一瞧舉動了。見那亭子也不甚高大,是聚了些枯木搭成的,三面皆無窗牗,只有一面朝著日光。此時朝旭東升,亭內一切佈置己是歷歷在目。那壁間掛著些蝕朽的鋼鞭瓜錘,還有幾張彈弓,那弦子通斷折了。階下放著一柄三四十斤的石鎖,一半沒在土裡。再抬頭一看,見亭子正中掛著一幅大清帝國全圖。旁邊兩軸對聯,頗有些驚心動魄。上聯寫的:「大事業須從革命做起,」

  下聯寫的「好身家要將流血換來。」

  其時革命兩個字的字義,尚未播諸人口,華登雲也不甚講解得出來,只是猜度這種口氣,分明是個反叛話頭。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容得這般人物,不由暗暗伸著舌頭,知非善地,不敢久留,凜凜的要向那大漢告辭。那大漢已知其意,哈哈大笑,望著他說道:「華老頭兒,你想已看出我們弟兄行跡。須知我弟兄們也不怕你,莫說你此時已經出了行伍,就是二三十年前你吃著糧餉的時候,你們那個鹽捕營,養著些無限鴉片鬼兒,便是想替我弟兄們來抬槍炮,我弟兄們還嫌他沒有氣力呢。何況……」

  說到此,眾人一聲喝彩,便將話截斷。華登雲嚇得只管要跑。那大漢又叫道:「來來來,你敢是前去報了官兵來捕捉我們?」

  華登雲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