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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小官道:「人小心不小,問他歲數,今年才得十歲,老腔老調,二十歲的人,也沒有他這般老練,我們老闆同老闆娘子是一錢如命,大前年生了一個女孩子,恐怕養大了累人,生生的要放在水裡淹死她,還是隔壁老王媽不忍心,抱回去給她鄉里媳婦去餵養了,獨在這兒子身上,要怎樣就怎樣。」

  汪老太笑道:「我把你這會扯謊的小猻子扯掉了舌頭呢。我歲數小則小,也活在世上五十七年,到不曾聽見過十歲的小孩子便會吃鴉片煙,大約是又換了一個朝代了。」

  小官急道:「我為甚扯謊?他雖然是十歲,他交結的人還不止十歲的呢。就如他還有一個甚麼小舅舅,今年已經……」

  說到此,已到門首。孫大正把大門敞著老等呢。見眾人都回來,恨了一聲道:「好了好了,回來了。」

  小媳婦兒笑道:「偏是你著急,每天都要老早挺屍。」

  美娘望著小官說道:「難為你了。」

  小官一徑提著燈籠回家,此處休提。

  昨夜西北風,早吹下滿天秋雨,桐陰如墨。簷前的疏溜淅淅瀝瀝響個不住。書房前的簾幕四面都沒上鉤子,才是午後,早有黃昏光景。朱二小姐懶懶的倚在一張睡椅上。只見淑儀抱著一本女兒經,坐在簾前,嘴裡只管嚷大媳婦小媳婦,我做婆婆均看顧,再要往下念,朱二小姐好沒情緒,沉著臉說:「你一個女孩兒家,滿口裡甚麼婆婆媳婦的,也不害羞,虧你還喊起來。」

  淑儀笑嘻嘻道:「我是女孩兒不做婆婆,讓先生去做婆婆好不好?」

  朱二小姐也被她說得笑起來,說越說越不好了,你把書拿來,下次不許念這幾句。遂伸手取過一枝硃筆,重重抹了,歎口氣,又翻幾頁看見兩句,是層層衣服兩三重,好如雲鎖巫山岫。又用筆密密圈了,更旁注了幾個小字,說此是佳句。無精打采的捽給淑儀,淑儀笑道:「先生你悶得慌,我替你調胭脂,將我家父親請你畫的那帳額兒,畫一畫何如?」

  朱二小姐點點頭,淑儀遂喚過一個女僕,將磁碟彩筆都搬出來。淑儀扒上書架,拖下一幅白綾兒,鋪好在桌上。朱二小姐命她用手按住一角,自己調好了顏色,握著一枝筆,先用手指只管在綾子上劃來劃去是打稿兒的模樣。轉過頭笑問淑儀道:「畫甚麼呢?」

  淑儀笑道:「畫對鴛鴦。」

  朱二小姐被她一提,面龐上一紅。又見淑儀兩個小眼睛珠兒,烏灼灼的只管望著自己,轉覺不好意思,強作怒容道:「呸,你怎麼曉得鴛鴦不鴛鴦。」

  淑儀道:「我原不曉得,是父親囑咐我說的。」

  朱二小姐聽到此處,將筆望下一摜說:「不畫了。」

  淑儀遂也不敢作聲,怏怏的立在一旁。僕婦見朱二小姐姣懶,便仍然替她將各物收拾乾淨。坐了一會,命淑儀放學去罷。淑儀一束兒包好了書,捧在手裡,循例望朱二小姐深深一揖,喊了一聲先生,朱二小姐背著臉只當不曾看見。淑儀又喊了一聲,比前略高一些。朱二小姐一咕嚕轉過身來說:「理會得了,先生先生的鬧不清,好笑我究竟算個甚麼先生?」

  淑儀看看先生生氣,伸伸舌頭飛跑進去了。朱二小姐一發將僕婦遣去,從自己箱子裡取出一個玻璃小龕,裡面供著一位白玉觀世音,精美異常,還有一個古銅小香爐兒,一齊把來放在桌上,拈了一瓣茄楠香,氤氤氳氳的焚起來。自己將雙膝盤起,端然寂坐,只見朱唇微動,大約是念了幾遍觀音經。念完了,久長歎了一口氣,仍然將各物藏好。雨到住了,西北角反射出一道殘霞,倒映在屋裡,比日間還清亮些。懨懨的走到妝台旁邊,用小梳子攏了攏飾發。更提起一柄六角小鏡兒對著大鏡子,照照背面,果然雲發倒壓,翠香欲流。剛把小鏡子放在桌上,兩片蓮瓣,猛然有些虛飃飃的迎風欲倒,身不由己,一步一步便往後退,幸喜退在一張籐椅旁邊,便趁勢望下一坐,心裡似乎得了一句詩,想續幾句。才一凝神,猛覺得頰上滾熱,接連便咳了兩聲,一倒頭望椅子上一睡,腰間系的一根五彩絲條,一半垂在椅子下面。

  正在神思撩亂無一而可的時候,猛覺得有人扯他的絲條,連連幾動。那柳腰也便不禁隨著他宛轉動起來,初尚不理,後來越發動得利害,幾乎不把那絲條扯落下來,懶懶的欠起身子一望,原來是匹小喇叭狗兒,用爪搭那絲條作耍。朱二小姐衝口罵了一聲:「畜生,你想怎麼?」

  那狗子躥來躥去,也不怕人。朱二小姐到反斜過身子,用絲條來逗著它戲耍。僕婦燒了銀燭,將晚膳預備上來,淑儀也來陪先生吃飯。朱二小姐本來飲食有限,今晚勉強提起牙筷,正把那碗裡的飯用牙筷撥而又撥,有一個青花磁盤裡面,巧裝著兩尾小鯉魚,嘴對嘴並在一頭。芳心一動,牙筷不由的從手裡落下來,只管望著盤裡發呆。淑儀是不管好歹,提起自己筷子便來挖這鯉魚。朱二小姐忙忙攔住她,回頭命僕婦將這魚搬放一旁。自己和衣便望床上一躺,覺得枕席生涼。拖過一床夾被,將胸口掩好了,被頭底下尖尖的露出兩瓣紅蓮,並齊了,旁疊在床欄杆外。模模糊糊,也不知曾睡著沒有。一睜眼忽見三姑娘立在床前,笑道:「先生怎生如此怕涼,床上都放著夾被了。」

  朱二小姐忙坐起來,揉著眼睛,也笑回道:「薄薄孤衾,是比人容易怯冷些,那裡及得夫人床上溫暖呢。」

  三姑娘平素從不聽見過朱二小姐會說這樣取笑的話,心中甚是納罕,也便搭訕說道:「怕書房屋子涼,明日命人來將窗紗重糊一糊。」

  朱二小姐點點頭,三姑娘見他有氣無力的,也不敢累她久談,周旋了一翻,也就回後進去了。朱二小姐此時遠遠的將一雙秋波,釘著三姑娘的腳跟,一步一步的直送到書房花牆外面,然後從丹田裡發出一股無窮的感歎,便仍然和衣望床上一躺,銅壺滴漏,約莫有初更光景,屋裡人都各安睡,寂然無聲,自家案上一盞銀燈,也就沒了。模糊之際,猛見玻璃窗子裡,透進一片月光,似夢非夢的欠起身來,只見花枝一搖,隱隱的閃進一個人影,凝神一看,不由的四肢便攤軟了,到反仰身睡下。朱二小姐此時明知在夢中,若是清醒白醒,她也決不肯玷辱身分,譬如那茹冰孀婦,守貞處女,起居動作,不苟言笑。然而當寤寐之中,偶然做了一二場好夢,世人斷不能責備她無恥,或反幸而有這一種好夢,足以償不夢的苦趣。朱二小姐一生潔白,至此也就忍俊不禁,不覺盡情發洩出來,春懷乍透,睡眼微松,幽砌蟲聲,依然在耳,困倦已極,轉反沉沉睡熟了。次日感著夢中情意,轉高高興興的將那一幅帳額畫出來,果是依了淑儀的話,畫成一對交頸鴛鴦。

  誰知天下事真是顛倒迷離,一邊認做雖魂,一邊轉成實境。伍晉芳自從鬧著娶妾,並未曾娶得到手。因此上很同三姑娘爭鬧過幾次,便不大進三姑娘的房,常時睡在自家一個書齋裡。後來三姑娘同秦氏商議,將要送淑儀上學,外邊書塾總覺不甚方便,因此談及朱二小姐,便將她延請到家,教淑儀讀書。晉芳是個浮浪子弟,見了朱二小姐,十分涎羨。無如朱二小姐自視太高,便饒著這晉芳翩翩少年,她也並不放在眼裡。相見之間,未嘗假以詞色。因這朱二小姐是立意不嫁,並非嫁不了人。以她這般才貌,若是肯嫁,早不知被誰家搶去了。只是天地間陰陽二氣,彼此有一種吸力,朱二小姐雖是因忿制欲,卻不免觸境生情,便因為淑儀讀女兒經,讀起她無限牢騷,又被三姑娘聽見她一番情絲纏綿的話,燈下遂同晉芳閒談。

  晉芳是有心的人,便從這一夜裡,俏悄偷入朱二小姐房中,做了一個夢裡情郎。午後複見淑儀將帳額攜來,益發得意,遂公然整齊了衣服,搖搖擺擺的又向朱二小姐處走來,預籌情話。剛剛挑起簾子,朱二小姐早已一眼瞧見,觸起夢境,不由臉上一紅,急忙按著心神,自念我雖然夢著他,他不見得也會夢著我。我一生清潔,如何轉為這廝纏繞。想到此便放下顏色,凜若冰雪。反把晉芳嚇噤住了,轉又退了兩步。便聽見朱二小姐招呼僕婦去請少奶奶出來,晉芳一聽,這分明是與我撇清,我到不料這人如此古怪,咬一咬牙,知道遇著三姑娘,倘若見我在此,必然又有許多詰問,羞態滿面,倉倉皇皇的又走出來,垂頭喪氣,只顧往前面走,冷不防撲著一人,撲個滿懷,抬頭一望,怒道:「混賬東西,這般冒失。」

  便見那人垂手而立說:「少爺原來在此,廳上有客。」

  晉芳道:「是誰?」

  那人道:「是臧老大人。」

  晉芳說了一聲:「知道了。」

  匆匆徑向廳上走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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