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大釗 > 李大釗文集 | 上頁 下頁
「五一」運動史


  (May Day)(一九二〇年五月一日)

  一

  大凡一個紀念日,是吉祥的日子,也是痛苦的日子,因為可紀念的勝利,都是從奮鬥中悲劇中得來的。「五一」紀念日,也是如此。

  「五一」紀念日,是一日工作八小時的運動勝利的紀念日。他的起源,是一八八四年十月七日在芝加哥(Chicago)所開國際的並國民的八大聯合(Union)大會裡,決議以每年五月一日為期,舉行以一日工作八小時制度實行為目的的示威運動——總同盟罷工,指定一八八六年的五月一日為第一回示威運動的日子。參與這次決議的,不只是美國,坎拿大也在其中。

  這個運動,是因為政府屢次揚言改善勞工條件而不實行起來的。民眾知道,希望不誠實的政府是絕望的事,要想達到目的,非靠自己努力不可,乃決定排去一切向人請願的行動,對於資本家取直接行動,以圖收預定的效果。所以「五一」紀念日,是由民眾勢力集中的協同團體湧現出來的。他的起源,全在勞工組合主義。他的發起人等的志向,全在毫不帶政治臭味的純粹經濟運動。

  一八八五年,由十一月至十二月間,差不多同時開會的勞工組合(Knight of Labor,一八三四年在美國發生的)會,並美國勞工同盟會的大會,決議使八小時工作運動愈盛,全國勞工以翌年五月一日為期,向雇主要求八小時工作,萬一不聽便斷然罷工,從那一日起決不作八小時以上的工。這個運動,從這時直到翌年五月一日,繼續著進行很猛。

  他們的運動那樣猛烈,有許多的雇主不到五月一日那一天,就屈服了。一八八六年的四月中旬以降,已竟有出和從前一樣的工錢,實行八小時工作的不少了。

  一八八六年的五月一日到了!美國全國所有從事於各種職業的工人,都停了工,合聲唱著

  「從今以後,一個工人,

  也不可作八小時以上的工作!

  工作八小時!

  休息八小時!

  教育八小時!」

  的歌,在街市上遊行。

  這回運動的結果,居然獲得可驚的勝利。五月一日以後,不過數日間,已有十二萬五千人得了八小時運動的成功。一個月後,成功的人數,增加到二十萬。

  一八八六年的五月一日,這樣成了全美勞工大勝利的紀念日。

  美國還有一個勞動節,就是Labor Day[1],每年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日舉行。但這是法定的紀念日,和那特別與八小時工作運動有關係的勞工自決得了勝利的「五一」紀念日迥乎不同。

  二

  「五一」紀念日為歐洲勞工團體所採用,是在一八八九年在巴黎開會的萬國社會黨大會裡決定的;因為他在美國得了很大的成功,給歐洲勞工界以很大的刺激,使他們信歐美兩大陸一致的大示威運動,必定有更大的效果。

  一九〇〇年的「五一」紀念日,歐美各國大小無數的工業都市,一齊起來,舉行這個大運動。倫敦海德公園裡的大示威運動,與會的總數,不下廿五萬人,設了演壇十六處,為廿年來未曾有的大示威運動。

  是年所開的第五次萬國社會黨大會,議決此後每年繼續不斷的在五月一日舉行這種大運動。

  一九〇四年,在盎士鐵爾丹所開的第六次萬國社會黨大會,最後的一天,也議決了每年五月一日的停工和示威運動。也有在五月的第一星期日舉行的國,但是普通以五月一日舉行的為多。

  一九〇六年,萬國社會黨本部,刊行一本小冊子,題曰《五月一日萬國聯合示威運動》。這是用英、德、法三國語寫的,內容就是八小時工作權的獲得,訴于萬國工人的宣言。節錄于左[下]:

  「萬國社會黨擇定五月一日為有階級的自覺的萬國工人停工舉行示威運動的日子。

  這個示威運動,是對於資本家制度的定期警告,勞工階級拿這個表明他們要求解放的確切信念,並且宣言這個信念決不能被像國際戰爭那樣的誘惑和迷亂。

  這個統一的運動,是萬國平民一致結合始能獲得勝利,始能使勞工階級賦與平和與自由於全世界的事情。

  各國團結的勞工,以法定的最長工作時間限於一日八小時,為自己階級解放的根本條件之一,相信依勞工組合的活動和立法的手段能取得之。(中略)

  產業愈發達,結果愈使工人結合,工作劇重,生產狀態單一,因而作成使工作時間的限制有越發必要,越發容易的傾向。

  八小時工作,可作給勞動力以新活氣,防止人種衰弱,並使平民大多數入人類知識的生活的手段。這個道理,如今越發明白了。(中略)

  我們希望工人們參加這迫切的示威運動,以求實現此希望的意思更加鞏固。

  於五月一日停工啊!

  於五月一日舉行示威運動啊!

  祝福勞工啊!」

  由是以來,美歐各國的工人,年年在五月一日舉行示威運動。資本家階級,都戰戰兢兢的過他們的厄日。到一九一四年,大戰勃發,勞工階級解放的信念,一時遭了愛國主義馬蹄的蹂躪;各國社會黨,多有為愛國的狂潮所卷而效忠于資本家政府之前的。大規模的「五一」運動,似乎一時中止,可是有少數信念最篤的志士,仍然利用那一天舉行休戰的示威運動。一九一六年德國社會黨首領李卜奈西特(Karl Liebknecht)的被捕入獄,就是因為他的「五一」宣言和演說。關於此事的始末,本志另有專篇紀述,我只把他的「五一」宣言,譯在此處罷了。

  李蔔奈西特的「五一」宣言(May Day Manifesto):貧困和災難,需要和饑饉,正在管治著日耳曼、比利時、波蘭和塞爾維亞。他們的血,帝國主義的凶鬼正在吮吸,他們好像大墳墓。全世界,很受讚美的歐洲文明,被此次世界大戰造出來的荒亂,剝落盡了。

  那些由戰爭獲利的人們,將要同合眾國戰。或者明天他們便命我們用那無情的武器,去敵我們同胞中的新群合,去敵我們合眾國的勞工好友,也攻打美洲起來。我們應該仔細思量這件事:限於我們日爾曼民族不站起來,不用那由自已[己]意思指導的勢力,這個民族的暗殺,仍將繼續不已。千萬人的聲音,都高叫:「打破無恥的滅人族類的政策!推倒那些犯此罪行的禍首!」我們的仇敵,不是英國人,不是法國人,也不是俄國人,是那大日爾曼的地主,是日爾曼的資本家,和他們的執行委員會。

  前進!我們要同這政府戰!我們要同這一切自由底不共戴天的仇敵戰!我們要為凡是勞工階級將來的勝利戰!為人類和文明的將來戰!

  工人們!朋友們!女界同胞們!切不可令這次的「五一」紀念日——戰爭以來的第二個「五一」紀念日——一點不反抗帝國主義的屠戶,就空空過去了。「五一」這一天,我們要萬眾同聲的高叫:「掃蕩滅亡民族的罪惡行為!推倒那些主戰的禍首!」

  一九一八年,俄京莫斯科的「五一」紀念日,更是一個盛典。因為那一天是勞農共和組織成立後的第一紀念日,是舉行馬克思銅像除幕式的紀念日,接著五月四[五]日又是馬克思誕生百年的紀念日。

  三

  「五一」這一天,勞工階級固然得了很多的收穫,但是也曾出了很大的犧牲。一八八六年的芝加哥(Chicago)悲劇,就是一段極慘的事件。

  在一八七七年的時候,美國諸大城市,充滿了多數失業的工人,芝城更是不少。那裡的國際社會黨人,召集了多次的群眾大會,他們的宣傳運動,很得這一班貧苦工人的信從。一八八四年的感謝節(ThanksgivingDay,普通是在十一月中最後的星期四日),他們舉行了一次遊街示威運動。芝城TheArbeiter—Zeitung[2]、The Vorbote[3]、The Fackel[4]、The Alarm[5]諸報,都鼓吹工人趕快武裝起來。有一位Most君[6],編了一本小冊子,題為《戰爭底革命科學》(Revolutionary Science of War)。許多報館,把他重印出來,傳佈很廣。

  自從一八八四年決議以一八八六年的五月一日為八小時制實行的日子,美國全國的工人,都起來參與這激烈的運動。芝城的運動,更是猛烈。一八八五年,八小時會由Ceorge A.Schilling[7]君及其他有志者的提議,組織成功。職工會議(The Trade and Labor Assembly)是芝城中最有組織的勞工團體的中心,也立刻整飭了陣容,準備作戰。中央勞工聯合會(The Central Labor Union)也接踵而起。

  芝城的國際社會黨人,最初對於這種運動,還守中立的態度,後來看見八小時運動,得了大部分的同情,而且成了勞工界的中心問題,他們才漸漸變了宗旨,起來助進這個運動。像Parsons、Spies、Fielden、Schwab等一流雄辯家,都在八小時集會裡作了說士,很受歡迎。他們大都勸說工人預備在五月一日那一天武裝起來。

  是年的「五一」運動,芝城的工人,達到八小時工作的目的者,占大多數,但那沒有達到目的者,還有四萬人左右。他們只得繼續著同盟罷工,以圖貫徹他們的要求。最激烈的紛擾,實起於Mc-Cormick[8]農具製造廠罷工的工人。他們由二月間已竟被迫出廠,因為廠主雇來三百多武裝偵探,保護那班破壞罷工同盟的工人,雇主和工人間的戰鬥益烈。五月三日的早晨,罷工的工人在McCormick工廠附近,集合了一個群眾大會,討論回復工作的平和條件。Spies君出頭演說,會場的光景,卻很平靜。不意McCormick工廠的鈴忽然響了,那些破壞同盟的工人出現了。有約一百五十人的群眾,動了怒氣,離開大會,向那些破壞同盟的工人面前進發。雙方相見,就大起衝突,巷戰起來,互以石子擲擊。警察看勢不佳,便去急打電話。不多時,一個巡官的馬車飛過街市而來。又不多時,有七十五名警察,步行隨著那輛車子走來。還有四五輛巡官的馬車,在警察後面。這些巡官一被他們用石塊拋擊,便向群眾開槍亂打。無辜的男、女、兒童,受傷的很多。

  民眾非常激怒了。Spies君急忙回到Arbeiter—Zeitung報館,草了一篇對於芝城工人的宣言。後來人叫這做「復仇檄文」,因為這宣言的首句,就是「復仇!」勸工人們起來報他們同胞慘遭殺戮的仇。這篇宣言印了五千份,用英文和德文寫的,分佈各街。

  次晚,在Haymarket[9]地方又召集了一個群眾大會,追悼他們慘遭殺戮的工界朋友。到會的約有二千人,Spies、Parsons、Fielden諸君,都有演說。

  這次集會,官府在白天並沒有干涉。到了晚十點鐘的時候,芝城市長Harrison氏[10]離了會場,這個會議實際上已經算是閉會了。因為眼看著雲氣低重,有大風雨將至的樣子,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散去了,只剩下數百人,Fielden君還在那裡給他們演說。演了十餘分鐘,就有一百七十六名警察,由Ward大佐督隊,急奔這一部分餘眾而來,嚴令解散。Fielden君答覆說,這個集會是很平和的,並沒有什麼危險。在這個時候,忽然由一個附近的小路,擲進來一個炸彈,正落在第一個警士和第二個警士的中間,轟然炸裂,發出可怕的聲響,炸斃一個警士,受傷的很多。雙方立刻開槍亂射,延到兩分鐘之久,沒有間斷。結果警察方面,死了七人,傷了約六十人,工人方面,死了四人,傷了約五十人。

  拋炸彈的人到底是誰呢?這是一個大疑問。有一位Rudolph Schnaubelt[11]君,是Schwab君的妻兄弟,他當時很受嫌疑。Haymarket悲劇發生以後,他便即時逃走了。可是他在歐洲報紙上,卻屢次聲明,他和這事沒有關係。此外還有兩說,亦頗盛傳:一說謂這個炸彈,是平日為警察所陷害的人的親友放的,是為報復私仇;又一說謂當時八小時運動很占勢力,所以官府使人暗擲炸彈,以便得所藉口,好把這一班指導這個運動的中心人物一網打盡。從法庭審判此案故意羅織很不公平看起來,似乎最後一說,也頗可信。

  事實縱然如此,但是反對黨到底要把這樁罪案栽到社會黨人身上。於是所有的工人會都被解散,Arbeiter—Zeitung報館也受警察嚴重的檢查,Haymarket大會中發言的人和Arbeiter—Zeitung報館印刷部編輯部中的重要分子,都被逮捕。五月十七日預審陪審官以投擲炸彈炸死警察M.J.Degan[12]的罪狀,控告AugustSpies[13]、 Michael Schwab[14]、SamuelFielden[15]、Albert R.Parsons[16]、AdolphFischer[17]、GeorgeEngel[18]、LouisLingg[19]、OscarW.Neeber[20]、Rudolph Schnaubelt和William Seligar[21]等十人。除Schnaubelt在逃,Seligar以告密免罪外,其餘八人均付審訊。

  審訊的手續既不合法,證據也不充分,並且有偽造的嫌疑。任被告人若何申辯,律師若何辯護,法官終是不睬。因為他們早有成見,此案不過是一個口實。有人說都是他們作出來的惡劇。到了八月二十日,判決書下了。Spies、Schwab、Parsons、Fielden、Fischer、Engel、Lingg七人判了死刑,Neebe十五年監禁。他們到州高級法庭去上告,仍然認可原判;到合眾國高級法庭控訴,他們說沒有審理此案的審判權,卻之不理。山窮水盡,只剩下了一條路,就是請求政府特赦,或減刑。有的被告取了這個方法,結果只把Schwab、Fielden兩人減為終身監禁,Lingg仰藥自盡,Spies、Parsons、Fischer、Engel於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慘遭絞刑。他們死義的時候,都很悲壯。Spies君當那絞繩放在頸上的時候,有一句臨終的宣言,說「我們在墳墓中的沉默比我們的演說更能動人的時候快來了」。Parsons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民眾的聲音得被聽見」。Fischer的死狀,尤其壯快,他以踴躍的跳步,光明的顏色,上了斷頭臺,高呼「這是我一生最快的一刹那」。這樣構成了這一段冤獄!

  過了六年,JohnP.Altgeld[22]被選為Illinois[23]州長,冒許多困難,精查此案的真相,得到他們八人確實無罪的證據,才把還在生存的Fielden、Neebe、Schwab三人釋放出來,並聲告當時審理此案的檢查官、審判官、警官等,以賄賂關係同謀捏造證據的種種事實。這段冤獄,算是得了昭雪。但是死者已矣!他們的犧牲的精神,冤枉的罪案,只有引起後人的同情罷了!

  我再把這八位悲劇中的人物的略傳,記在下面:

  AugustSpies,那時才三十一歲。生於德國,一八七二年移居到美國。一八七七年為社會工黨(Socialist Labor Party)的會員。他曾作過實業經理人,後來在Arbeiter—Zeitung報充當編輯長,直到他被捕的時候。社會革命俱樂部成立,他便加入這種運動。他是馬克思派的學者。用英、德文作文,都是一樣的。在八人中是最有學識的人。

  Albert R.Parsons,一八四四年生於美國Alabama州Montgomery地方。十五歲時,曾習排字術。南北戰爭時,曾在南部聯盟方面當過兵役,但他在一八六八年刊行一種報紙,專鼓吹保障有色人種的權利,因此頗招他的親屬嫉恨。一八七五年,加入社會民主工黨(Social Democratic Labor Party)。一年後又組織芝加哥勞工組合的織工會議,他是首先加入一八八〇年社會革命運動的一個人。一八八四年後,發刊TheAlarm報。他是一個有辯才且有魔力的說士,是一個有才能的組織家。由一八七五年至一八八六年間,他曾在群眾大會裡演說過不下一千次。他為組織社會工黨(Socialist Labor Party),後又為組織萬國工人會(International Working-people'sAssociation),奔走各處,足跡遍十六州。

  MichaelSchwab的才能,比Spies、Parsons的才能略遜,但他也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年三十三歲,被捕時來美已八年了。那時他正輔助Spies作編輯部員,他雖不是創造的作者,卻也很明通,演說也很暢利。他所以于勞工運動很有影響的原故,全在他那對於勞工階級利益偉大的熱心,無限的獻身。

  George Engel,是八人中最年長的。一八三六年生於德國Kassel地方。艱難困苦的生涯,使他養成了一種慘厲的精神。他酷恨這現在的社會,是原於個人的感情,不是社會哲學的結果。他一到美國,便加入社會改造的運動,為一最熱心的獻身者。

  Louis Lingg,年只二十二歲,是一個篤誠狂熱的社會運動者。

  Samuel Fielden,一八四七年生於英倫,當過織工、車夫,並是一個辭職的Methodist宣教師。他的社會主義的知識,大部分得自報章上的論(述)和公開的討論。他的演說,直截了當,也有雄辯的煽動的氣味,群眾很歡迎他。

  Adolph Fischer比Lingg長兩歲,生於德國,十五歲時移居美國。他的社會主義的教育,受自他的父母。他被捕的前數年,才傾信無政府主義,是一個百折不撓的社會運動家。

  Oscar Neebe,一八四九年生於紐約,一八六六年來芝加哥居住。從那時以後,就和各方面勞工運動發生關係。他曾當過一回國民勞工聯合的代表,後來加入社會工党和萬國工人會。他未曾作過無政府黨人的宣傳運動,始終在工聯運動上盡力。在一八八六年的八小時運動中,也占首要的地位。

  四

  法國的「五一」紀念日,也曾受過鮮血的洗禮,染印在他的歷史上。

  一八九一年四月下旬,禮路地方[24]的織物工業中心地雇有二萬多工人的福爾梅市[25],起了同盟罷工的風潮。一直延到「五一」紀念日,還沒有平息。

  歐洲舊俗,五月一日本來是一個令節。是日,士女都出遊野外,摘取鮮花,歡欣歌舞。這一天福爾梅市的青年男女,也結隊成群的出遊原野,拿美麗的花,裝飾在身上,笑語而歸。

  忽然滿街起了殺氣,軍警和工人起了衝突,把工人捕去了數人。出遊回來的青年士女,看見軍警暴亂的樣子,很是憤慨,便一齊唱著悲壯的歌,喧噪起來。在前引道的,是一雙青年男女。女年十八歲,名叫瑪利亞·蔔倫德,手拿著一枝白桑茶西花;男年十九歲,名叫多孟德·季洛特,手拿著三色旗。民眾並沒有什麼武器,不過空聲騷動罷了。

  軍警的指揮官,再三用刀槍襲擊群眾,結果只是增加他們的憤慨,愈加激昂起來。軍官又發開槍的命令。按法國的法律,在這個時候,必須擊三次大鼓,以為開槍的警告,乃軍官不守法律遽發槍擊的命令,實在是違法的行為。

  在這次非法的暴行之下,死了九人,傷了二十四人。也有在咖啡店裡吃飯的客中流彈而死的。那引導群眾的一雙青年男女,一個血濺著三色旗,一個血濺著白桑茶西花枝,都作了這次血祭的犧牲。此外還有少女三人,青年男子四人,聽說其中還有一個年才十歲的小孩。

  這一天在塞奴的都市苦裡西,官吏對於民眾也有虐殺的事情。

  苦裡西的電報局員,早起把赤旗帶在胸前,不多時就被警官奪去了。午前,工人成群結隊的等候著演說的機會,直到正午,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可是警探已竟佈滿了街衢。

  午後二時,魯法羅呵的同志團體,忽然湧入苦裡西,他們要以自由獨立的意氣,紀念這個日子。

  他們高呼著「自由萬歲」,在街上遊行,和警官小有衝突。

  他們以後又進到一個酒店裡,高聲合唱工人解放的歌。警察署長聞而大怒,發令襲擊酒店。警官或用刀或用手槍,直奔酒店,洶洶而來,工人乃不得不出於正當防衛。結果警官方面,傷了六人,暫行退卻。

  於是又為第二次的襲擊。這回警官得了勝利,工人大部分逃去,只捕住狄侃、達爾達爾、魯菲優三人。

  三人的裁判,過了四個月才確定了。檢察官要求死刑,但陪審官很公平持正,判決魯菲優無罪,達爾達爾三年監禁,狄侃五年監禁。

  最近一九一九年的「五一」紀念日,法國巴黎也曾起了騷動。是日巴黎市民,照例舉行大示威運動,參加者多系少年,並且有外國人很多。午後,軍隊和群眾發生了大衝突,軍隊遮斷群眾前進的道路,群眾拚命衝破警戒線,消防隊欲用水龍擊散群眾,群眾仍悍然前進,警察用棍棒亂打。群眾過Opera House[26]前,齊呼「推倒政府」。入夜形勢更險,騎兵和群眾又大衝突,群眾用手槍自衛,死十八歲少年一人,警察受傷的四百二十三人,其中受重傷的二百五十人。這一天巴黎全市罷工,又值陰雨,光景更覺淒慘。

  五

  我寫了這一段「五一」運動史,不禁起了好些感想。現在把他寫出來,作本文的結論。

  二、三年前,《勞動》雜誌[27]上有過一個題目:《不入支那人清夢之五月一日》。那時中國人對於這「勞工神聖」的紀念日,何等淡漠!到了去年,北京《晨報》在五月一日那一天,居然出了一個「勞動節」紀念號,一般人才漸漸知道這個紀念日的意義。到了今年,不但本志大吹大擂的作這「五一」祝典,別的同志的同業,同聲慶祝的,也有了好幾家,不似從前那樣孤零落寞了!可是到了今天,中國人的「五一」紀念日,仍然不是勞工社會的紀念日,只是幾家報館的紀念日;中國人的「五一」運動,仍然不是勞工階級的運動,只是三五文人的運動,不是街市上的群眾運動,只是紙面上的筆墨運動。這是我們第一個遺憾!

  「五一」運動的歷史,胚胎於八小時工作問題,已如上述。去年華盛頓的勞工會議,對於工作時間問題,居然規定了下列四項:

  甲、一日八時間,一星期四十八時間。

  乙、只有在特別緊急的時候,才准有法定時間外的作工。

  丙、法定時間外的作工,須另加百分之二十五的工銀。

  丁、關係法定時間外的作工,有工人團體的地方,須與工人團體協議。此協議的結果,有法律上的效力。無工人團體的地方,由政府決定。

  以上四項,都是確定八小時工作制的規定,不能不說是這次勞工會議一件很大的成績了。可是這個成績,是三十年來,工人依自己階級直接行動的努力,早巳[已]得到的。「五一」運動,已經發生了一種新意義。英、美的工人,早已更進一步,作「六小時」、「三十六小時」的運動了。勞工會議的規定,還只是先進國勞工依自己階級的努力已經獲得的收穫,或其以下。難怪意大利和別國的工人代表灰心失望!這是我們第二個遺憾!

  華盛頓勞工會議的成績,雖然不能滿足我們的希望,然而要他那四項一一適用到我們的勞工社會來,我們那些苦工人,也許可以得享些幸福。誰知中國和日本、印度等國,又被他們認作特殊國除為例外了!那關於日本、印度等國的,我且不提,單把那關於中國的特殊規定,寫在下面:

  甲、每星期休息一日。

  乙、以一日十時間、一星期六十時間為原則。對於不滿十五歲的人,以一日八時間、一星期四十八時間為原則。

  丙、對於使用百人以上的工場,適用工場法。

  丁、在各國租界內,亦適用同一規定。

  再讓一步,就是這種特殊規定,果然能夠實行,也未始不是這一班苦人的幸福。無奈他們的愚昧,真是可憐!就是這個,他們也不知道起來設法使他實行。這是我們第三個遺憾!

  我們在今年的「五一」紀念日,對於中國的勞工同胞,並不敢存若何的奢望,只要他們認今年的「五一」紀念日作一個覺醒的日期。

  我們在今年的「五一」紀念日,對於世界的勞工同胞,希望很大。希望他們由「八小時」、「四十八小時」的運動,到「六小時」、「三十六小時」的運動,給「五一」紀念日加一新意義,為「五一」運動開一新紀元。

  我們最後對於「五一」紀念日的自身,希望他早日完成那「八小時」運動的使命,更進而負起「六小時」運動的新使命來。

  起!起!起!!劬勞辛苦的工人!今天是你們覺醒的日子了!

  我這篇紀述,是根據下列諸書作成的:

  1.Morris Hillquit——History of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28]P.209—221.

  2.《解放》創刊號山川菊榮著《五月祭與八時間勞動的話》。

  3.《改造》大正八年九月號新妻伊都子著《致不真面目的勞動論者》和山川菊榮著《答新妻氏》。

  4.Karl Liebknecht——The Future belongs to The People.[29]P.126—128.

  署名:李大釗

  《新青年》第7卷第6號

  1920年5月1日

  【注釋】

  [1]Labor Day 即「勞動節」。

  [2]The Arbeiter—Zeitung 芝加哥《工人日報》。

  [3]The Vorbote 《先驅報》。

  [4]The Fackel 《火炬報》。

  [5]The Alarm 《警鐘報》。

  [6]Most君 莫斯特,生卒年不詳,流亡美國的德國無政府主義者,著有《革命戰爭學》小冊子,倡導利用工人的示威遊行,將自己武裝起來,書中還對如何準備和使用炸彈等有詳細的闡釋。

  [7]George A.Schilling 喬治·A.謝林,生卒年不詳,八小時工作的倡議者之一。

  [8]McCormick 麥克高米克,芝加哥一家農具廠。

  [9]Haymarket 乾草市。

  [10]Harrison氏 哈裡遜,生卒年不詳,曾任芝加哥市市長。

  [11]Rudolph Schnaubelt 魯道夫·史奈貝爾特,生卒年不詳。

  [12]M.J.Degan M.J.迪幹,生年不詳,1886年乾草市事件中被炸死的警察。

  [13]August Spies 奧古斯特·斯帕斯(1846—1887),生於德國,1872年移居美國。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死刑。

  [14]Michael Schwab 米歇爾·史瓦布,生卒年不詳,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的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終身監禁。

  [15]Samuel Fielden 塞繆爾·費爾登,1847年生於英國,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的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終身監禁。

  [16]Albert R.Parsons 阿爾伯特·R.帕森斯(1845—1887),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的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死刑。

  [17]Adolph Fischer 阿道夫·費舍爾(1863—1887),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死刑。

  [18]George Engel 喬治·恩格爾(1836—1887),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組織者之一,1887年被判死刑。

  [19]Louis Lingg 路易斯·林格(1865?—?),1886年芝加哥工人運動的組織者之一,罷工失敗後被判死刑,不服,上訴,後服藥自盡。

  [20]Oscar W.Neeber 奧斯卡·W.尼伯(1849—?),1886年芝加哥罷工運動的組織者之一。

  [21]William Seligar 威廉·塞黎格,生卒年不詳,1886年芝加哥工人罷工運動的組織者之一。

  [22]John P.Altgeld 約翰·P.艾爾特蓋爾德(1847—1902),生於普魯士,後隨父母移居美國,1886—1891年任芝加哥高等法院法官,1892年當選為伊利諾斯州州長,赦免1886年乾草市事件中被捕判刑人員,又指責法官審判不公、總統擅自動用聯邦軍隊鎮壓罷工,他本人則因此而受到攻擊。

  [23]Illinois (美國)伊利諾斯州。

  [24]禮路地方 疑指Lille,今譯裡爾,在法國北部。

  [25]福爾梅市 Fourmies,今譯富爾米,法國北部小工業城市。

  [26]Opera House 歌劇院。

  [27]《勞動》雜誌 1918年3月在上海創刊,月刊,勞動雜誌社編輯,大同書局發行,1918年4月20日出版的該雜誌第二號上曾發表《不入支那人清夢之五月一日》一文,作者署名為「彈指」。

  [28]Morris Hillquit——History of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Morris Hillquit (1869—1933),莫裡斯?希爾奎特,美國社會黨領袖?社會黨主要理論家,主張在憲法範圍內進行社會改革?代表作除李大釗此處所列的《美國社會主義史》(1903 年)之外,另有《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1909 年)及自傳《忙人散記》(1934 年)?

  [29]Karl Liebknecht——The Future belongs to The People. Karl Liebknecht (1871—1919),即文中所說的李蔔奈西特,今譯李蔔克內希,德國社會黨領袖,1912 年入帝國國會任議員?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是反戰運動的主要領導人,曾在帝國國會中投票反對軍事撥款?1916 年,他同羅莎?盧森堡等組織斯巴達克同盟,領導反戰運動?

  《國民公報》案判決感言——對於「妨害治安」四字之疑問(一九二〇年五月十六日)

  輿論界空前大事件之北京《國民公報》案,已於昨日經大理院判決矣。此案發生,已逾半年。始經地審廳以煽惑內亂罪及妨害治安罪,判處該報記者孫幾伊君以一年二個月之有期徒刑。孫君不服,控訴於高等廳,該廳判決孫君無罪,將地方廳原判撤銷。而高等檢察廳不以高審廳之判決為然,複向大理院提起上告。現大理院已判決孫君為犯出版法之妨害治安罪,處以五個月之有期徒刑。案經第三審判決,孫君方面,已無再圖救濟之途。前者,此案在訴訟進程之中,吾儕依法不便有所論列。今則訴訟已經終結,吾人對於此事,實有無限之疑惑,用特貢獻數言,以待社會之研究。

  《國民公報》登載之內容,能否構成煽惑內亂罪及妨害治安罪,孫君之辯護人及高等廳之審檢官,言之綦詳且盡,吾儕不復為贅詞。今大理院亦不敢強以煽惑之罪加諸孫君,而單定為妨害治安之罪。吾儕所疑惑者,亦正為此「妨害治安」四字耳。按出版法第十一條第二項有「妨害治安」之規定,而現行一切法規及法院判決例,對於此四字,向未有解釋之明文。以吾儕之理解而言,除解釋為擾亂社會之安寧秩序外,似無他法更加以深刻之解釋,今《國民公報》所登載,究竟曾否擾亂社會之安寧秩序,並於社會秩序有無絲毫之影響,事實具在,實令人索解無從。總之「妨害治安」四字之解釋,倘於吾儕理解之外,能更有他種之解法,吾儕小民,甚願聞之,以免時有犯罪之危險。此不特為輿論界之關係,抑亦一般人所不可不注意者也。

  署名:明明

  《晨報》1920年5月16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