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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新亞細亞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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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高承元君(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 一九一九年元旦,我作了《大亞細亞主義與新亞細亞主義》一文,在《國民雜誌》第一卷第二號發表。論友高承元君不棄,著論駁之(見《法政學報》第十期)。提出文中「拿民族解放作基礎根本改造,凡是亞細亞的民族被人併吞的都該解放,實行民族自決主義,然後結成一個大聯合與歐美的聯合鼎足而三,共同完成世界的聯邦,益進人類的幸福」幾句話,更述他聽了這話起來的疑問,就是「為甚麼不主張世界各民族直接聯合起來,造成世界的聯邦,卻要各洲的小聯合作個基礎?」又承他替我想出兩個答案:(1)「為聯合便利上」;(2)「怕歐美人用勢力來壓迫亞洲民族」。因此我不能不再把我的主張申明一回,以釋承元君的疑,並以質諸讀者。 第一,我並沒有不主張世界各民族直接聯合起來造成世界的聯邦。我所主張的亞洲的聯合,連歐美人旅居亞洲的也包在內。不過以地域論,亞洲終是亞洲,非洲終是非洲,是無可如何的事實。以民族論,各洲的民族多是安土重遷,居亞洲的終是亞人為最多,居歐洲的終是歐人為最眾。據現在的情勢看來,各洲有了小聯合,就是各民族直接聯合起來造成世界的聯邦的第一步。 第二,我主張依各洲的小聯合作基礎造世界的聯邦,實在是為聯合便利上起見,承元君替我想的,的確不錯。但是承元君說這個答案自然不能成立,我卻不敢承認。就承元君所舉那交通上的例子,實在也有商榷的餘地。「由小亞細亞到異洲的君士坦丁」固然「不過隔一海峽」,可是亞細亞境內各地方對於歐羅巴境內各地方的關係,不全是小亞細亞與君士坦丁的關係,且除去一個小亞細亞與君士坦丁的關係以外,幾全不是這樣的關係。「由小亞細亞到同洲的青海、西藏」的關係,固然不如「由小亞細亞到異洲的君士坦丁」的關係較近,但是亞細亞境內各地方間的關係,不全是「由小亞細亞到青海、西藏」的關係,且除去一個小亞細亞與青海、西藏的關係,幾全不是這樣的關係。若就民情差異的遠近說,香港、廣州的民情和異洲的歐美相較,與和同洲或同國的蒙古、西藏相較,那個遠,那個近,還是一個疑問。那一點遠,那一點近,應該分別言之。今古暫置不論,就令承認承元君的說,香港、廣州的民情與異洲歐美的相近,卻與同洲的蒙、藏相遠。試問亞洲境內,大多數地方的民情對於歐美,都是香港、廣州的民情對於歐美的比例嗎?亞洲境內大多數地方間的民情的差異,都是香港、廣州與蒙古、西藏的比例嗎?我很願承元君細想一想! 第三,我主張的新亞細亞主義是為反抗日本的大亞細亞主義而倡的,不是為怕歐美人用勢力來壓迫亞洲民族而倡的。我們因為受日本大亞細亞主義的壓迫,我們才要揭起新亞細亞主義的大旗,為亞洲民族解放的運動。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第一步,是對內的,不是對外的;是對日本的大亞細亞主義的,不是對歐、美的排亞主義的。讀者倘閱過我那篇論文,必都能看出我的意思來。我的意思以為:亞細亞境內亞人對亞人的強權不除,亞細亞境內他洲人對亞人的強權絕沒有撤退的希望。亞細亞境內亞人對亞人的強權打破以後,他洲人的強權自然歸於消滅。法國文學博士李霞兒在東京日人所開第三回人類的差別撤廢期成會演說:「在亞細亞境內有奴隸國的期間,其他亞細亞諸國亦決不是自由國。在亞洲境內有受人輕蔑的國的期間,其他亞細亞諸國亦決不能得人尊敬。諸君真願得世界的尊敬,諸君不可不使其他亞細亞諸國也為可被尊敬的國。為他日一切亞細亞諸國得自由計,諸君尤不可不先作最初的解放者。束縛他人的,同時自己也受束縛。」這是歐人對日本人的忠告。在他們固然應該這樣措辭,在我們只有希望亞人大家起來,掃除大亞細亞主義,破壞大亞細亞主義。這個責任,不只在中國人、朝鮮人身上,凡是亞細亞人——就是覺悟的日本人——也是該負起一分的。 第四,我的新亞細亞主義,不是「有親疏差別的亞細亞主義」,乃是「適應世界的組織創造世界聯合一部分的亞細亞主義」;不是背反世界主義的,乃是順應世界主義的。壓迫亞人的亞人,我們固是反對,壓迫亞人的非亞洲人,我們也是反對;壓迫非亞洲人的非亞洲人,我們固是反對,壓迫非亞洲人的亞人,我們也是反對。強權是我們的敵,公理是我們的友。亞細亞是我們劃出改造世界先行著手的一部分,不是亞人獨佔的舞臺。人類都是我們的同胞,沒有我們的仇敵,那麼承元君所說「不管舊的,不管新的,不管是日本人倡導的,也不管是中國人倡導的,一律要反對」的「有親疏差別的亞細亞主義」,斷斷不是我(所)倡的那新亞細亞主義。設若有方法,比各洲民族先有小聯合還捷便,我之主張世界人類普遍的聯合,各民族間無親疏的差別,實不讓於承元君。 第五,我的新亞細亞主義,是「自治主義」,是把地域、民族都化為民主的組織的主義,不是「排外主義」,不是「閉鎖主義」。我們相信最善的世界組織都應該是自治的,是民主化的,是尊重個性的。凡歐美的人民在亞細亞境內生活的我們都不排斥。不但不是不讓他們來講公道話,並且願意與他們共同生活。 第六,我的新亞細亞主義,有兩個意義:一是在日本的大亞細亞主義沒有破壞以前,我們亞洲的弱小民族應該聯合起來共同破壞這大亞細亞主義;一是在日本的大亞細亞主義既經破毀以後,亞洲全民眾聯合起來加入世界的組織——假如世界的組織那時可以成立。用承元君的話,我是主張要小孩們把那個大人化成小孩,然後和他在一塊兒平等吃東西,不是主張把小孩們和一個大人放在一塊,關起門來吃東西,不是主張請求那個大人讓讓小孩們,和他同吃東西。因為新亞細亞主義是反抗大亞細亞主義而起的,若不破壞大亞細亞主義,新亞細亞主義就沒有意義;大亞細亞主義若不破毀,新亞細亞主義就無從完成。那麼「中、日陸海軍共同防敵的軍事協定」[1]、「日本人提倡的亞細亞學生會」[2]、「日本決的蒙古自決」,種種怪現象、鬼把戲,都是今日大亞細亞主義下的產物,斷斷不是新亞細亞主義下的產物。 最後我有兩點,須鄭重的與承元君相商量的:一、就是不要震於日本的軍國主義、資本主義的勢力,輕視弱小民族和那軍國主義、資本主義下的民眾勢力。世界上的軍國主義、資本主義,都像唐山煤礦坑上的建築物一樣,他的外形儘管華美崇閎,他的基礎,已經被下面的工人掘空了,一旦陷落,轟然一聲,歸於烏有。我們應該在那威勢煊赫的中間,看出真理的權威,因而發生一種勇氣與確信,敢與他搏戰,信他必可摧拉。二、就是我們應該信賴民族自決的力量,去解決一切糾紛,不可再蹈從前「以夷制夷」的覆轍。「以夷制夷」這句話裡,不但含著許多失敗、失望的痛史,並且實在可以表現民族的卑弱恥辱。無論以人制人,虎去狼來,受禍還是一樣。就是幸而依人能求苟活,這種卑陋的生活,也終於自滅而已。試看從前的外交陳跡,那樣不是這樣失敗的!最可恥的就是最近青島之役,所欲「以」的「夷」不可靠賴,就任這一「夷」橫行,不敢一作聲色。看看比利時以小國而抗強德的例子,能不愧然!到了現在,一般人的心理,還是不脫故轍,並且變相到依外力為靠背,殺殘自己同胞的程度了!及今猶不痛自振拔,痛自懺悔,求個自決的途徑,真是沒有骨力的民族性,不可救藥了!我決不希望苟且偷生于國際詐虞之間、強力相抵之下。因為挾國際猜忌、利權競爭的私心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不論他是東方的、歐美的,絕講不出公道話來。世界上無論何種族何國民,只要立于人類同胞的地位,用那真正Democracy的精神,來扶持公理,反抗強權的人,我們都認他為至親切的弟兄。我們情願和他共同努力,創造一個平等、自由、沒有遠近親疏的世界。這是我主張的新亞細亞主義的精神。 署名:李大釗 《國民》雜誌第2卷第1號 1919年11月1日 【注釋】 [1]「中、日陸海軍共同防敵的軍事協定」 日本政府與當時段祺瑞北京政府相勾結,1918年5月16日簽訂《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5月19日簽訂《中日海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9月16日議定《關於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實施上必要之詳細規定》。所謂「防敵」,主要是針對十月革命後的蘇俄。日本此舉的目的,如其外務省在《日中同盟締結之意義》的文件中所說:「根據日中同盟,帝國將取得絕大利益,即在軍事上以協同作戰為理由,可在中國領土內之必要方面,自由出動帝國的軍隊,而且在軍事上當然以相互支援的名義,參與編練中國軍隊;尤為重要的是有利於我控制掌握軍火製造的原料。在政治上,基於同盟關係,積極參與其內政,以便於從各方面扶植帝國的政治勢力。在經濟上,以同盟協作之名,開發其豐富的資源,努力開拓市場,以便於帝國經濟的發展。」據此協定,日本出兵侵佔東三省北部和中東鐵路,為進一步侵略中國打開了方便之門。文中指出,是「大亞細亞主義的產物」。 [2]亞細亞學生會 系日本政府所提倡的為其大亞細亞侵略政策服務的日中學生組織。1919年3月發起。1920年8月23日,「日本亞細亞學生會」旅行團諸富一郎等到京訪問,由李大釗介紹,與中國學生座談。中國學生稱:「二十世紀世界潮流,已趨於世界主義,亞細亞學生會之組織,尚不免近於部落主義,吾人不敢贊同。且一種人群與他種人群,欲謀真正之親善,必先除去一切障礙,始能達到目的。貴國軍閥財閥,皆為中日親善之障礙。希諸君打破此等障礙,則不親善自親善矣。」並說:「貴國之民」,對於貴國軍閥侵華之「罪過」,「視為當然,殊為遺憾。」(《申報》1920年8月25日報道)這是中國學生對日本學生面對面地批評日本軍閥的侵略政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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