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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ism之失敗與Democracy之勝利


  (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

  一九一四年世界戰禍之勃發,與夫吾國近來政局之翻覆,雖原因多端,湊泊而成,未可以一概而論,然挈其要領,不外二大精神之衝突,即Pan……ism與Democracy之衝突。

  Pan……ism者,譯雲「大……主義」。持此主義者,但求逞一己之欲求,不恤以強壓之勢力,迫制他人,使之屈伏於其肘腋之下焉。是等關係,國家與國家間有之,地域與地域間有之,閥閱與閥閱間有之,黨派與黨派間有之。於是世界之中,有所謂大歐羅巴主義焉,大美利堅主義焉,大亞細亞主義焉,大……主義焉;歐洲之中,更有所謂大日爾曼主義[1]焉,大斯拉夫主義[2]焉,大……主義焉;亞洲之中,更有所謂大日本主義焉,大……主義焉。最近于吾一國之中,又有所謂大北方主義焉,大西南主義焉,大……主義焉;同一北方主義之下,亦有所謂大……主義焉,大……主義焉;同一西南主義之下,亦有所謂大……主義焉,大……主義焉。凡此者,其範圍之廣狹,區分之性質,雖各不同,而其本專制之精神,以侵犯他人之自由,擴張一己之勢力於固有之範圍以外則一。故「大……主義」者,乃專制之隱語也。

  吾於此發見二種奇跡焉,即他人之「大……主義」,乃奮其全力以向外部發展;吾國之「大……主義」,乃互相侵陵,以自裂其本體。故他人之「大……主義」,為擴充之主義,吾國之「大……主義」,為縮小之主義。竊嘗推原其故焉:人類有好爭之性,每求所以為爭之方向。強大優越之民族,所爭多在外部之發展,其民族精神之締結,國家位置之優勝,均足以助其爭之本能,以高其固有之境遇,而一致以注泄於外競。獨至弱小之國,其民似皆能自覺其懦弱無能,對外言爭,已決不敢作此夢想,所得以發洩其好爭之性者,惟有對內以自相殘殺焉耳。歷史所告,凡外競無力之民族,其內爭必烈,卒至亡國而後已。斯誠傷心之景象也。複次吾國之持「大……主義」者,包涵於此「大」之範圍,固不嫌其大,而統馭此「大」之中心,則不嫌其小,且欲其愈趨愈小,至於一身而止焉。前者喻如幾何學上之圓周,後者則如中心點。此中心點者,初猶劃定某一地域,某一黨派以當之,遞嬗而集極於某一人身矣。以地域或黨派為中心者,其主義猶為大某地主義,大某派主義;以某人為中心者,遞嬗而成大某人主義矣。夫至大某人主義,實現于一國,必為專制之君主,實現于各省,必為割據之群雄。前者有如洪憲之皇帝,後者有如今日之督軍,皆「大……主義」之產物也。

  宇宙間凡能承一命而為存在者,必皆有其自由之域,守之以與外界之體相調和、相對抗,以圖與之並存而兩立。倘有悍然自大而不恤侵及他人者,則彼之大即此之小,彼之張即此之屈,彼之強即此之弱,彼之長即此之消;一方蒙厥幸運,一方即被厥災殃,一方引為福利,一方即指為禍患。彼大者、張者、強者、長者,蒙幸運而樂福利者,固自以為得矣;然而小者、屈者、弱者、消者,被災殃而逢禍患者之無限煩冤,無限痛苦,遏鬱日久,勢且集合眾力而謀所以報之。此等心理,將易成為中堅,而卒然迸發,至於不可抑止。且人之欲大,誰不如我,苟有第二之持「大……主義」者進而挾其力以與爭其大焉,征之物莫兩大之理,則爭而敗者,二者必居其一。然則持「大……主義」者,不敗亡於眾弱之反抗,即粉碎於兩大之俱傷。此即觀于歐戰中之德國,吾國最近之南北關係、滇蜀關係、桂粵關係,均足為持「大……主義」者之棒喝。而其演成之公例,則為凡持「大……主義」以侵陵他人者,其結果必遭失敗而無疑。

  與「大……主義」適居反對者,則為Democracy。是語也,或譯為民主,或譯為民治,實則歐美最近行用是語,乃以當「平權主義」之義。前者尚力,後者尚理;前者重專制,後者重自由;前者謀一力之獨行,後者謀各個之並立,此其大較也。

  世每謂歐戰為專制與自由之爭,而以德國代表專制,以聯合國代表自由。綜合世界而為大量之觀察,誠有若斯之采色。但即德、奧、土諸國中,亦何嘗不有專制與自由之爭者?例如德國社會黨之在議院絕叫民主也,德皇不得已而允與修正憲法也,奧國之革命運動也,同盟罷工也,土國青年党之奮足[起]也,在平時斷無行之之希望者,均於大戰中行之而無阻。反而觀之英、俄諸國,俄則由極端之專制主義,依猛烈之革命,一躍而為社會民主矣;英則各殖民地對於本國之地位,將更進一步而成聯邦之一員矣。本國內之工人與女子,其政治上社會上之地位亦日益加高,此足證Democracy之勝利。潮流所至,持「大……主義」者,莫不退避三舍[3],凡足為其進路之障者,莫不一掃而空之。為時代之精神,具神聖之權威,十九世紀生活上之一切現象,皆依Democracy而增飾彰采。美術也,文學也,習俗也,乃至衣服等等,罔不著其采色。近更藉機關炮、輪船、新聞、電報之力,自西徂東,拯我數千年橫陳於專制坑內惰眠之亞洲,以竟其征服世界之全功。同一袁世凱氏也,迎之則躋于總統之尊,背之則伏天誅之罪。同一段祺瑞君也,忽而反抗洪憲,與Democracy為友,則首揆之位,群戴斯人;忽而縱容群督幹憲,與Democracy為仇,則顛覆踣頓,複職免職,玩弄廢置如弈棋。此其顯者著者。其他居要位,享榮名者,舉無不以對於Democracy之向背為准。由是觀之,袁世凱氏之勝利,非袁氏之勝利,乃Democracy之勝利;其失敗也,非Democracy之失敗,乃袁氏之失敗。段祺瑞[4]君之勝利,非段君之勝利,乃Democracy之勝利;其失敗也,亦非Democracy之失敗,乃段君之失敗。Democracy於今日之世界,正猶羅馬教於中世[5]之歐洲;今人對於Democracy之信仰,正猶中世歐人對於宗教之信仰。吾目所見者,皆Democracy戰勝之旗,耳所聞者,皆Democracy凱旋之聲。順Democracy者昌,逆Democracy者亡,事蹟昭然,在人耳目。奈何今之人,猶紛紛樹Pan……ism之幟,或依於其下以與Democracy為難,其不自取覆亡者鮮矣!吾不暇為失敗之Pan……ism哀,吾但願為勝利之Democracy祝!

  署名:守常

  《太平洋》第1卷第10號

  1918年7月15日

  【注釋】

  [1]大日耳曼主義 Pan-Germanism的意譯,又作泛日耳曼主義,是一種以操日耳曼語(德語)的居民實現政治統一為目標的理論和主張,出現於19世紀60—70年代。最初,這種主張只是提倡擁有日耳曼血統的民族應具有共同的「種族意識」,後來則致力於操德語居民和德語地區的政治聯合並統一為一個國家,其範圍包括中歐、東歐、尼德蘭地區乃至斯堪的納維亞地區,成為一種具有強烈擴張意識的思潮。參加這一運動的多是政府官員、上層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宣傳「生存空間論」、「人種優劣論」、「武力決定論」、「地緣政治學」等。一戰期間,這派人提出建立中歐帝國的綱領,攻擊斯拉夫人和猶太人,對法西斯主義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參見本書第一卷《警告全國父老書》注12。

  [2]大斯拉夫主義 Pan-Slavism或Пан Славизм的意譯,也作泛斯拉夫主義,是19世紀俄國沙文主義者所倡導的一種種族主義理論。最初是捷克人倡導的一種民族文化運動,主要內容是研究斯拉夫人的歷史、語言、文學,加強斯拉夫各族人民之間的文化聯繫,以促進斯拉夫人在政治上的團結。但奧地利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西南斯拉夫人中,有一些人幻想依靠沙皇俄國來改變本民族的被統治地位。這種思想被俄國上層人物所利用。19世紀中葉,俄國大斯拉夫主義者接過大斯拉夫主義的口號,為俄國對外侵略擴張服務。他們鼓吹俄羅斯人負有統一全體斯拉夫人的重任,西南斯拉夫人的未來只有依靠俄國才能有保障,並以大斯拉夫主義對抗大日耳曼主義,宣揚斯拉夫人的「統一性」,認為各地區的斯拉夫人有共同的血統關係,語言文化、風俗習慣相近,大多數斯拉夫人的宗教信仰一致,居住的地域毗連,因此,必須使所有斯拉夫人「團結」一致,建立一個以俄羅斯為主,以沙皇為首的、從易北河到中國、從亞得里亞海到北冰洋的斯拉夫君主聯邦即泛斯拉夫帝國,以對抗奧地利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參見本書第一卷《警告全國父老書》注13。

  [3]退避三舍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和《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春秋時晉公子重耳出亡至楚,楚成王禮遇重耳,並問:「公子若返晉國,則何以報不穀?」(不穀,四夷君長於內自稱之詞,又,王者自貶之稱。)重耳對曰:「若以君之靈,得返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避)君三舍。」舍,軍行三十裡。後重耳返國執政,晉、楚在城濮交戰,晉軍果然「退三舍以辟(避)之」。即退兵九十裡先避讓楚軍,然後再戰。

  [4]段祺瑞 字芝泉(1865—1936),安徽合肥人,1885年入天津武備學堂,1889年畢業後赴德國學習炮兵,次年回國。後於1896年至小站,協助袁世凱練兵,任炮兵學堂總辦兼炮兵統帶。1901年隨袁世凱至保定,負責編練北洋軍。1903年清政府設立練兵處,任軍令使正使。1905年調任第四鎮統制。1906年充保定軍官學堂總辦。1909年改任第六鎮統制。1910年任江北提督,駐清江。辛亥革命爆發後,改任第二軍軍統,馳往湖北鎮壓革命軍,授湖廣總督。袁世凱任總統後,充陸軍總長。1913年代理國務總理,鎮壓二次革命。袁死後,以國務總理控制北洋政府,推行武力統一政策,力主對德宣戰,與大總統黎元洪發生府院之爭,張勳乘機帶兵入京,擁廢帝溥儀復辟。段在天津馬廠誓師討張,後以「再造共和」功臣自居,繼續控制政權,召開新國會,出賣國家主權,引起各派政治勢力反對。

  [5]羅馬教於中世 羅馬教即Roman Catholic Church,又譯羅馬天主教,基督教重要教派之一,與後來的東正教和新教不同,它承認羅馬教皇的權威。從公元4世紀開始,羅馬天主教成為一股重要的政治勢力。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崩潰後,整個西歐陷入長期戰亂和動盪之中,經常受到野蠻民族和外來勢力的進攻。在整個中世紀,天主教作為惟一的一個有統一信仰、系統組織的團體,成為西歐政治、社會、軍事、文化教育諸方面起決定作用的力量。李大釗以此比喻民主主義將成為20世紀人類政治、社會、文化生活諸方面最有影響的思想學說,沒有民主主義,任何民族都將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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