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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舊的!


  (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

  宇宙進化的機軸,全由兩種精神運之以行,正如車有兩輪,鳥有兩翼,一個是新的,一個是舊的。但這兩種精神活動的方向,必須是代謝的,不是固定的;是合體的,不是分立的,才能于進化有益。

  中國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國今日的現象全是矛盾現象。舉國的人都在矛盾現象中討生活,當然覺得不安,當然覺得不快,既是覺得不安不快,當然要打破此矛盾生活的階,另外創造一種新生活,以寄頓吾人的身心,慰安吾人的靈性。

  矛盾生活,就是新舊不調和的生活,就是一個新的,一個舊的,其間相去不知幾千萬裡的東西,偏偏湊在一處,分立對抗的生活。這種生活,最是苦痛,最無趣味,最容易起衝突。這一段國民的生活史,最是可怖。

  欲研究一國家或一都會中某一時期人民的生活,任取其生活現象中的一粒微塵而分析之,也能知道其生活全部的特質。一個都會裡一個人所穿的衣服,就是此都會裡最美的市場中所陳設的;一個人的指爪上的一粒炭灰,就是由此都會裡最大機械場的煙突中所飛落的。既同在一個生活之中,刹刹塵塵都含有全體的質性,都著有全體的顏色。

  我前歲在北京過年,剛過新年,又過舊年。看見賀年的人,有的鞠躬,有的拜跪,有的脫帽,有的作揖,有的在門首懸掛國旗,有的張貼春聯,因而起了種種聯想。

  想起黃昏時候走在街頭,聽見的是更夫的梆子丁丁的響,看見的是站崗巡警的槍刺耀耀的亮。更夫是舊的,巡警是新的。要用更夫,何用巡警?既用巡警,何用更夫?

  又想起我國現已成了民國,仍然還有甚麼清室。吾儕小民,一面要負擔議會及公府的經費,一面又要負擔優待清室的經費。民國是新的,清室是舊的,既有民國,那有清室?若有清室,何來民國?

  又想起制定憲法。一面規定信仰自由,一面規定「以孔道為修身大本」。信仰自由是新的,孔道修身是舊的。既重自由,何又迫人來尊孔?既要迫人尊孔,何謂信仰自由?

  又想起談論政治的。一面主張自我實現,一面鼓吹賢人政治。自我實現是新的,賢人政治是舊的。既要自我實現,怎行賢人政治?若行賢人政治,怎能自我實現?

  又想起法制習俗。一面立禁止重婚的刑律,一面許納妾的習俗。禁止重婚的刑律是新的,納妾的習俗是舊的。既施刑律,必禁習俗;若存習俗,必廢刑律。

  以上所說不過一時的雜感,其餘類此者尚多。最近又在本志上看見獨秀先生與南海聖人爭論,半農先生向投書某君棒喝。以新的為本位論,南海聖人及投書某君最少應生在百年以前。以舊的為本位論,獨秀、半農最少應生在百年以後。此等「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思想,竟不能不湊在一處,立在同一水平線上來講話,豈不是絕大憾事?中國今日生活現象矛盾的原因,全在新舊的性質相差太遠,活動又相鄰太近。換句話說,就是新舊之間,縱的距離太遠,橫的距離太近;時間的性質差的太多,空間的接觸逼的太緊。同時同地不容並存的人物、事實、思想、議論,走來走去,竟不能不走在一路來碰頭,呈出兩兩配映、兩兩對立的奇觀。這就是新的氣力太薄,不能努力創造新生活,以征服舊的過處了。

  我常走在前門一帶通衢,覺得那樣狹隘的一條道路,其間竟能容納數多時代的器物:也有駱駝轎,也有上貼「借光二哥」的一輪車,也有騾車、馬車、人力車、自轉車、汽車等,把念世紀的東西同十五世紀以前的匯在一處。輪蹄軋軋,汽笛嗚嗚,車聲馬聲,人力車夫互相唾駡聲,紛紜錯綜,複雜萬狀,稍不加意,即遭沖軋,一般走路的人,精神很覺不安。推一輪車的討厭人力車、馬車、汽車,拉人力車的討厭馬車、汽車,趕馬車的又討厭汽車。反說回來,也是一樣。新的嫌舊的妨阻,舊的嫌新的危險。照這樣層級論,生活的內容不止是一種單純的矛盾,簡直是重重疊疊的矛盾。人生的徑路,若是為重重疊疊的矛盾現象所塞,怎能急起直追,逐宇宙的大化前進呢?仔細想來,全是我們創造的能力缺乏的原故。若能在北京創造一條四通八達的電車軌路,我想那時乘坐駝轎、騾車、人力車等等的人,必都舍卻這些笨拙迂腐的器具,來坐迅速捷便的電車,馬路上自然綽有餘裕,不像那樣擁擠了。即有寥寥的汽車、馬車、自轉車等依舊通行,因為與電車縱的距離不甚相遠,橫的距離又不像從前那樣逼近,也就都有容頭過身的道路了,也就沒有互相嫌惡的感情了,也就沒有那樣容易衝突的機會了。

  因此我很盼望我們新青年打起精神,於政治、社會、文學、思想種種方面開闢一條新徑路,創造一種新生活,以包容覆載那些殘廢頹敗的老人,不但使他們不妨害文明的進步,且使他們也享享新文明的幸福,嘗嘗新生活的趣味,就像在北京建造電車軌道,輸運從前那些乘駝轎、騾車、人力車的人一般。打破矛盾生活,脫去二重負擔,這全是我們新青年的責任,看我們新青年的創造能力如何?

  進!進!進!新青年!

  署名:李大釗

  《新青年》第4卷第5號

  1918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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