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半農 > 劉半農序跋集 | 上頁 下頁
雙鳳凰磚齋小品文


  (二十四則)

  (一)題雙鳳凰磚

  昔苦雨老人得一鳳凰磚,甚自喜,即以名其齋。今餘所得磚乃有雙鳳凰。半農他事或不如豈明。此則倍之矣。

  (二)傳吳道子畫觀音像拓本跋

  世所傳吳道子畫觀音像不知有幾處刻石。余所知者西安碑林中有其一,南京岩山一佛洞中亦有其一,均大同小異。此刻遠在騰越,以粗石鑿成,尤古拙可玩。近唐人畫佛漸從西域出,取以相比,風格頗多似處。可知原畫雖未必即出道子手,要亦自有淵源。拓本紙墨甚舊,當是乾嘉時物。上有永北文武二官印,乃偏僻之處,偶有古跡,吏人遂據以為利耳。廿三年二月十九日得於廠甸畫棚中,三月十四日記此,即付重裝。

  (三)柬天行

  頃與兄及白何二公同遊拈花寺,觀僧人作剃度道場,歡喜讚歎。歸語細君:倘吾得與彼三人同到拈花寺落髮,念佛之餘,可以講音韻,談幽默,亦是人生一樂。內子因問:究以何日去,當治饌為君等別。念此事非弟一人所能定,故以奉詢。且欲知尊夫人及白何二夫人亦能治饌為別否。最好是吃遍四家,抹去嘴上油,仍不作和和。

  (四)

  比得朝鮮美人圖一幅,紙墨甚新而佈局甚別致,想是俗工按舊時粉本繪成者。以兄曾到朝鮮,欲乞題數行字,當所不吝。

  (五)題荊墨忱畫

  作畫與作文同,其以清簡勝者必無可藏拙,結構尤不易。墨忱能為此幅,可與言清簡矣。

  (六)

  墨忱嘗從悲鴻學畫馬,此幅幾可亂真矣。然畫馬是專門之業。墨忱果有意於此者,當就真馬以求其行動疾徐食息俯仰之實態,貫之以心靈,運之以魄力,而後所畫方是活馬而非死馬。

  悲鴻之馬雖佳,尚未宜視為止境也。墨忱以為何如。

  (七)

  此作頗似白石山翁,老辣雖不及,雅潔或過之。墨忱方在少年,故宜有此。藝術精神,每隨年事以俱進。反其道而求之,無有不敗。世有少年效老人筆墨者,不失之枯,即失之野,徒令人作三日嘔耳。

  (八)

  荊墨忱作畫,不失為後起之秀。庖丁老張不知從何處得此紙,乞餘題字。老張亦風雅人歟?

  寫此歸之。

  (九)記韓世昌

  韓世昌,伶人也。嘗從武進趙子敬習昆曲。子敬老病死京師,世昌出五六千金為料量後事。

  此在梅蘭芳等當如九牛之拔一毛,於世昌則為難能。世昌演劇,嘗見賞于新聞記者邵飄萍。

  及飄萍為張宗昌所害,故舊莫敢往收屍,獨世昌毅然往。嗚呼,世昌伶人也,人徒知世昌之為伶人也。

  (十)跋原板《霓裳續譜》殘卷

  此書近十餘年來始為世所重。然不見善本,說者每以為原刻即未精審。今得此冊,可證其謬。雖已殘闕,亦足珍也。

  (以上十則原載1934年4月5日《人間世》第1卷第1期)

  (十一)「古度量衡舉」刻辭

  王莽改制,事事師古;所頒度量衡,實周法也。余嘗據故宮所藏莽量,推定其一尺之值為0.23089公尺,一升之值為0.20064公升,又據甘肅省政府所藏莽權,推定其一斤之值為0.24593公斤。推算方法,別有專文。令制此小器,管容一升,邊刻一尺,體重一斤。舉一器而度量衡三事備,其於考古之學,或不無微助歟。

  (十二)記胡叟

  《北史·胡叟傳》,謂「叟好屬文,既善典雅之詞,又工鄙俗之句」。鄙俗之句而言工,又上文曰「既」,下文曰「又」,足見另是一種功力。我輩讀魏晉六朝人文,偶見一二白話詞句,轉覺別有意致;正是作者有意為之,故能爾爾,非懶為典雅之詞,便以鄙俗之句塞責也。

  (十三)跋錢雲鶴畫

  老友雲鶴北來賣畫,偶言畫境不易構。余謂放翁詩大可畫,即就其絕句中選出十二首示之。

  雲鶴欣然執筆,不數日而畫成,卻令余塗原詩於幅首。餘書拙劣不堪入目,豈足以汙雲鶴畫耶,罪過罪過。

  ——右總跋。

  (十四)其二

  餘與雲鶴均未見蜀中山水之勝,不知劍門作何狀,尤不知放翁時劍門作何狀,此姑以意為之。

  右跋《劍門道中遇微雨一首》,原詩云:「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十五)其三

  放翁所見,容即是今日大鼓書一流。「負鼓」之「負」不知作何解。負鼓於背,不便敲擊,何能說唱?想其人沿門兜攬,則負鼓於背,至說唱時,則支之於地。事既渺茫,正宜度之以理。

  右跋《小舟遊近村,舍舟步歸》一首,原詩云:「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十六)其四

  題為「冬晴」,而詩中有「桃花」,冬日豈得有桃花耶?想放翁所覓者是桃樹,桃樹不宜入詩,故改為桃花耳。冬日枯桃,入畫了無生趣,自以全易春景為是。

  右跋《冬晴與子坦子聿遊湖上》一首,原詩云:「海山山下百餘家,垣屋參差一帶斜。我欲往尋疑路斷,試沿流水覓桃花。」

  (十七)其五

  放翁是愛國詩人,一生心事,見於此章;不可不選,非故出難題與雲鶴做也。

  右跋《示兒》一首,原詩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十八)影印《西儒耳目資》跋

  右明天啟間泰西耶穌會教士金閣所撰西儒耳目資》,內分譯引,音韻,邊正三譜。譯引譜講述音理,音韻譜按音求字,邊正譜即字求音,實歐洲音韻學識輸入此土最早之一書。歐人論音,導源希臘,曆羅馬中古,以迄近古,但有繼成,未多創發。較之梵土,自欠精嚴。而文以音成,歷史悠久,自其所論,可取必多。苟吾國學人,早能虛心採納,恐三百年來,清儒論韻造詣之深,當非今日所能意象。惜先儒於文字音韻之業,華夷之見過深,兼等音門法,方喧呶而寡當:陰陽律呂,又羼入而增紛。坐是雖有佳編,遽歸抹煞,其知所取法者,前後只楊(選杞)劉(獻庭)二家。然其書亦隱而不彰,未為世重。今新興之語音學,既兼采希臘印度之兩長,複助以算數物理生理之測驗,征舌位於龍忄堇光中,察波紋於顯微鏡底,其為精密,自己遠過當時。然就金氏書以求明季音讀之正,較之求諸反切,明捷倍之。又編制精審,離內容而言方術,亦尚足資楷模。是其書固未可即廢也。原書流布無多,並此土及朝鮮日本,卷帙完好者,數不及十。偶書賈得其殘卷,亦複居為奇貨。學者購置無從,每以為苦,國立北平圖書館藏有是書全帙,複因商之館長袁守和先生,又商之國立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先生,得由館校合印五百部,借便學人。楮墨不取過精,但求無損原樣。書直力求低減,只期能價印資。於是垂佚之書,得複重傳於世。凡吾同道,當所樂聞。

  (十九)跋王靜安《壬癸集》

  此冊不知印於何時,聞是靜安死後,國賊羅振玉所為。然書中「弦」字不缺筆,尾葉直書「大日本」,不知將置清室於何地。就賊論賊,此子亦該殺頭。

  (二十)其二

  書用江州舊木活字印,看去自別有古拙意致,然亦只可偶爾出奇,不宜視為一種美術而加以提倡也。

  (以上十則原載1934年6月20日《人間世》第1卷第6期)

  (二十一)跋吳佩孚竹石畫冊

  吳佩孚之英雄事業,今已隨煙塵俱散矣。其是非功罪,非餘所能言,亦非餘所願言。獨憶其失敗之後,不竄海外,不入租界,只以少數衛兵自隨,躬乘馬而令人輿其胖妻,奔走群山萬壑之中,歷數千里而不倦;此真古英雄風度,以視餘子,直糞渣耳。吳本秀才,雖作武人,猶存酸氣。好寫字,好作詩;而字劣詩庸,不堪入目。然所畫竹石,雋妙獨絕,不類其詩與字,亦不類糾糾之夫。吾友湯定之畫師許為曾得名家傳授,決非率爾操觚,信也。此冊以民國十年印行,時吳氏之聲威正盛,書散坊間,隨在皆是,而購者無幾。今吳已安心作百姓,書亦不復多見,而愛之者轉欲倍價求之。吳方學佛,不知於此中消息,已能參得一二分否。

  (二十二)無題

  余與玄同相識於民國六年,締交至今僅十七年耳,而每相見必打鬧,每打電話必打鬧,每寫信必打鬧,甚至作為文章亦打鬧,雖總角時同窗共硯之友,無此頑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樂。玄同昔常至餘家,近乃不常至。所以然者,其初由於餘家畜一狗,玄同怕狗,故望而卻走耳。今狗已不畜,而玄同仍不來,狗之餘威,固足嚇玄同於五裡之外也。

  (以上二則原載1934年10月5日《人間世》第1卷第13期)

  (二十三)無題

  餘每苦寫字不能佳,但偶得數筆好耳。而世有嗜痂之士,喜習餘書;如其習得壞處,撇卻好處,半農之罪過大矣,如何得了也。余嘗著一書,付書店印賣;及書出,封面所印字,乃仿餘體而為之者,餘為之愕然。玄同言:「此書可謂偽劉半農自署封面本。」玄同寫字尤不及餘,然已能辨餘字之真偽,可與言寫字矣。

  (二十四)記硯兄之稱

  余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余二人相識,餘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兄之稱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看視,能來者余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民國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

  (以上二則原載1934年11月20日《人間世》第1卷第16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