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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中國民歌的價值


  周作人

  (按:此文原題《江陰船歌序》,收入周作人《談龍集》

  今年八月間,半農從江陰到北京,拿一本俗歌給我看,說是在路上從舟夫口裡寫下來的。這二十篇歌謠中,雖然沒有很明瞭的地方色與水上生活的表現,但我的意思卻以為頗足為中國民歌的一部分的代表,有搜錄與研究的價值。

  民歌(Volkslied.Folksong)的界說,按英國 Frank Kidson說,是生於民間,並且通行民間,用以表現情緒或抒寫事實的歌謠(《英國民歌論》第一章)。中國敘事的民歌,只有《孔雀東南飛》與《木蘭》等幾篇。現在流行的多半變形。受了戲劇的影響,成為唱本(如《孟薑女》之類)。抒情的民歌有《子夜歌》等不少,但經文人收錄的,都已大加修飾,成為文藝的出品,減少了科學上的價值了。「民間」這意義,本是指多數不文的民眾;民歌中的情緒與事實,也便是這民眾所感的情緒與所知的事實,無非經少數人拈出,大家鑒定頒行罷了。所以民歌的特質,並不偏重在有精彩的技巧與思想,只要能真實表現民間的心情,便是純粹的民歌。民歌在一方面原是民族的文學的初基,倘使技巧與思想上有精彩的所在,原是極好的事;但若生成是拙笨的措詞,粗俗的意思,也就無可奈何。我們稱讚《子夜歌》,仍不能蔑視這舟夫的情歌:因為這兩者雖是同根,現在卻已分開,所以我們的態度也應該不同了。

  抒情的民歌中,有種種區別,田間的情景與海邊不同。農夫與漁人的歌也自然不同。中國的民歌未經收集,無從比校;但據我在故鄉所見,民眾的職業雖然有別,倘境遇不甚相遠,歌謠上也不發生什麼差異。農夫唱的都是一種「鸚哥戲」的斷片,各種勞動者也是如此;這鸚哥戲本是墮落的農歌,加以扮演的,名稱也就是「秧歌」的轉訛:這一件小事,很可以說明中國許多地方的歌謠,何以沒有明瞭的特別色彩,與思想言語免不了粗鄙的緣故。

  民歌的中心思想專在戀愛,也是自然的事。但詞意上很有高下,凡不很高明的民歌,對於民俗學的研究,雖然一樣有用,從文藝或道德說,便不免有可以非難的地方。紹興「秧歌」的扮演,至於列入禁令,江浙通行的印本《山歌》,也被排斥。這冊中所選的二十篇,原是未經著錄的山歌,難免也有這些缺點。我想民間的原人的道德思想,本極簡單,不足為怪;中國的特別文字,尤為造成這現象的大原因。久被蔑視的俗語,未經文藝上的運用,便缺乏了細膩的表現力:簡潔高古的五七言句法,在民眾詩人手裡,又極不便當,以致變成那個幼稚的文體,而且將意思也連累了。我看美國何德蘭(Hend-land)的《孺子歌圖》,和日本平澤平七(H. Hirazawa)的《臺灣之歌謠》中的譯文,多比原文尤為明瞭優美,這在譯界是少有的事,然而是實在的事。所以我要說明,中國情歌的壞處,大半由於文詞的關係。倘若有人將他改作如《妹相思》等,也未始不可收入古人的詩話;但我們所要的是「民歌」,是民俗研究的資料,不是純粹的抒情或教訓詩,所以無論如何粗鄙,都要收集保存。半農這一卷的《江陰船歌》,分量雖少,卻是中國民歌的學術的採集上第一次的成績。我們欣幸他的成功,還要希望此後多有這種撰述發表,使我們能夠知道「社會之柱」的民眾的心情,這益處是溥遍的,不限於研究室的一角的。所以我雖然反對用賞鑒眼光批評民歌的態度,卻極贊成公刊這本小集,做一點同國人自己省察的資料。

  中華民國八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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