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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自敘


  ——作者寫給周作人君的信

  啟明兄:

  今回寄上近作《瓦釜集》稿本一冊,乞兄指正。集中所錄,是我用江陰方言,依江陰最普通的一種民歌——「四句頭山歌」——的聲調,所作成的詩歌十多首。集名叫做「瓦釜」,是因為我覺得中國的「黃鐘」實在太多了。單看一部《元曲選》,便有那麼許多的「萬言長策」,真要叫人痛哭,狂笑,打嚏!因此我現在做這傻事:要試驗一下,能不能盡我的力,把數千年來受盡侮辱與蔑視,打在地獄底裡而沒有呻吟的機會的瓦釜的聲音,表現出一部分來。

  我這樣做詩的動機,是起於一年前讀戴季陶先生的《阿們》詩,和某君的《女工之歌》。這兩首詩都做得不錯:若叫我做,不定做得出。但因我對於新詩的希望太奢,總覺得這已好之上,還有更好的餘地。我起初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後來經過多時的研究與靜想,才斷定我們要說誰某的話,就非用誰某的真實的語言與聲調不可;不然,終於是我們的話。

  關於語言,我前次寫信給你,其中有一段,可以重新寫出:「……大約語言在文藝上,永遠帶著些神秘作用。我們做文做詩,我們所擺脫不了,而且是能於運用到最高等最真摯的一步的,便是我們抱在我們母親膝上時所學的語言;同時能使我們受最深切的感動,覺得比一切別種語言分外的親密有味的,也就是這種我們的母親說過的語言。這種語言,因為傳佈的區域很小(可以嚴格的收縮在一個最小的地域以內),我們叫作方言。從這上面看,可見一種語言傳佈的區域的大小,和他感動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個反比例。這是文藝上無可奈何的事。」

  關於聲調,你說過:「……俗歌——民歌與兒歌——是現在還有生命的東西,他的調子更可以拿來利用。」(《新青年》八卷四號《詩》)這是我們兩人相隔數萬里一個不謀而合的見解。

  以上是我所以要用江陰方言和江陰民歌的聲調做詩的答案。我應當承認:我的詩歌所能表顯,所能感動的社會,地域是很小的。但如表顯力與感動力的增強率,不小於地域的減縮率,我就並沒有失敗。

  其實這是件很舊的事。凡讀過Robert Bums, William Barnes, Pardric Gregary等人的詩的,都要說我這樣的解釋,未免太不憚煩。不過中國文學上,改文言為白話,已是盤古以來一個大奇談,何況方言,何況俚調!因此我預料《瓦釜集》出版,我應當正對著一陣笑聲,罵聲,唾聲的雨!但是一件事剛起頭,也總得給人家一個笑與罵與唾的機會。

  這類的詩,我一年來共作了六十多首,現在只刪剩三分之一。其實這三分之一之中,還盡有許多可以刪,或者竟可以全刪,所餘的只是一個方法。但我們的奇怪心理,往往對於自己所做的東西,不忍過於割削,所以目下暫且留剩這許多。

  我懸著這種試驗,我自己並不敢希望就在這一派上做成一個詩人;因為這是件很難的事,恐怕我的天才和所下的工夫都不夠。我也不希望許多有天才和肯用工夫的人,都走這條路;因為文學上,可以發展的道路很多,我斷定有人能從茅塞糞土中,開發出更好的道路來。

  我初意想做一篇較長的文章,將我的理論詳細申說,現在因為沒有時間,只得暫且擱下。一面卻將要點寫在這信裡,當作一篇非正式的「呈正詞」。

  我現在要求你替我作一篇序,但並不是一般出版物上所要求的恭維的序。恭維一件事,在施者是違心,在受者是有愧,究竟何苦!我所要求的,是你的批評,因為我們兩人,在作詩上所嘗的甘苦,相知得最深,你對於我的詩所下的批評,一定比別人分外確當些,但這樣又像我來恭維你了!——其實不是,我不過說:至少也總沒有胡「蠶眠」(!)先生那種怪談。

  現在的詩界真寂寞,評詩界更寂寞。把「那輪明月」改做「那輪月明」湊韻,是押「稱錘韻」的人還不肯做的,有人做了。把新芬黨人的獄中絕食,比做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是搭截大家還不敢做的,也有人做了。做了不算,還有許多的朋友恭維著。

  這種朋友對於他們的朋友,是怎樣的心理,我真推想不出。若說這樣便是友誼,那麼,我若有這樣朋友,我就得借著Wm. Blake的話對他說:

  "Thy friendship of has made my heart to ache: ——

  Do be my enemy, for friendship's sake."

  我希望你為友誼的緣故做我的朋友,這是我請你作序的一個條件。

  1921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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