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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茶花女》之公演而說幾句


  前幾天余上沅先生來向我說,《茶花女》一劇已由北平小戲院排演完好,不久就可以公演。這當然是給我一個很可喜的消息。但同時余先生要我以原譯者的資格做篇文章,卻不免叫我感覺到相當的困難。近幾年來,我因為個人興趣的轉移,文藝之事久已不談,談起來也往往彆扭,叫我說些什麼話好呢。然而余先生要我說,又不好意思不說,只得離開了文藝,瞎說些不相干的話,作為交卷。

  《茶花女》譯本出版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年零三個月的時光了。在這六年零三個月之中,打算排演這一本戲的,有過好多起人。最早的一起是趙元任兄和清華的幾位同學,可是只大致談了一談,並沒有具體進行。其次是某劇社同人,他們派代表來和我接洽,要我幫忙,我答應了,他們就要求我代向北新書局賒欠二十本《茶花女》以為排演之用;但結果劇並沒有排成,劇社及劇社同人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只由我代付了二十本書價了事。其次是又一某劇社,他們寫信給我說要排演此劇,請我同意,並擔任指導。我回信說:「指導不敢當,而且也沒有這樣的本領和工夫;倘能請余上沅熊佛西兩先生擔任導演,我就很放心,可以完全同意;到公演時,請送我二十張劇票,我就很感謝了。」這信去後,第二天就接到一封回信,大意是:「你有指導青年的責任,不該躲懶;你願意對著余上沅熊佛西拜倒,我們卻不願意;你說你要二十張劇票,大約你的譯本,只值得二十張劇票罷了。」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只得拉倒,吹台!去年夏季,有位朋友從南方來,說南京黨部已把這一出劇排演過了,而且規模很大,很花了些錢。我問成績怎麼樣,他說不見得很好。但後來問起另一個朋友,卻是說很好。無論很好也罷,不見得很好也罷,總而言之,事前並沒有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主角是誰是某,導演的是張三,是李四。大約黨部諸公肯屈尊採用我的譯本,已算很看得起我,自然沒有徵求我的同意的必要,我也自然無話可說。今年,有一個明日劇社說要排演此劇,並請余上沅先生擔任導演,我問了問余先生,說是真的,就毫不猶豫的同意了。最近余先生來向我說,此劇前由明日社排演,他不過處於顧問的地位,現在改歸小劇院排演,他做了負責任的導演者了。這話我聽了自然更高興,但同時也許可以說是證實了人家罵我的一句話:我願意對著餘上沅拜倒。不過,我們對於在某一事物上有信用的人加以信用,未必就是拜倒罷。到月盛齋買斤醬羊肉吃,未必就是拜倒月盛齋,所以請餘上沅排一出劇,也未必就是拜倒餘上沅;若然連買醬羊肉也要找餘上沅,那就是拜倒了。

  《茶花女》譯本出版之後,辱承社會的厚愛,銷路遠不算壞。可是,社會上並不因此而生什麼反應,起什麼波動,和當年法文原本出版時法國社會上的情形完全不一樣。這一點,我在六年之前就早已料到,因為簡括說來,一部《茶花女》只是這樣幾句話:

  某生悅一妓,欲取為妻,其父恐辱門第,不之許,因自往妓所,曉以大義,使自絕生。妓諾,遂向生偽言不復相愛。生怒,與妓絕。妓抑鬱死。若然把這樣一小段文字放在一本舊式筆記小說裡,看的人還不是眼睛一滑就滑過去了?小仲馬把這段情節演成了一本劇,看的人的眼睛雖然快,事實上也決不能一滑就了事,亦許要滑上幾滑,而在這滑上幾滑的當兒,亦許心情上不免有相當的感動與緊張,但到全書看完了回頭一想,也不過是「一個妓女受了委屈死了」這一件事,有什麼了不得。我常說,中國人雖然有「死生大事」這一句話,但必須到了自己身上才是大事,在別人身上總是小事。在歐洲街市上,假使有一個人因害了羊癎瘋而跌倒,或者是因騎車不慎而跌傷,旁人看見了,必連忙趕上去熱心救護,街上的崗警,當然就是這臨時救護隊中的法定負責者。這種事發生在中國,情形就完全不一樣:巡警老爺自然不得不來,可是來了也不過擋擋閒人而已,心中既不覺得有什麼著急,就聽任病者或傷者躺在地上三點鐘,以致失去可救的機會,也算不了一回事;而閒人也者,乃大湊其熱鬧,指手畫腳,有說有笑,或者還要說一兩句刻薄話,挖苦話。因為痛苦不在自己身上,所以負責任的人可以漠不關心,不負責任的人可以從中取樂。這一點,亦許有人看作很小的小事,我卻認為無限大的大事。古語說:「觀人於微」;我要模仿著說一句:觀民族於微。中國民族之不長進,這也是種種原因中之一種,而且是極重要的一種。我們在電影中看見非洲原人的生活:他們捉到了異種人(並不必是敵人),就拿來用酷刑殺死,或交給野獸齧死,在被害者痛苦呼號的時候,就是他們歡歌快樂的時候。必須到他們自己被別人拿到了將要害死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痛苦之為痛苦,於是乎不歡歌不快樂了,要呼號了。當然,我不是說中國人的腦筋,現在還同這班原人一樣簡單,但就事實來證明,多少總還遺留著一些影子。例如天橋要槍斃人了,看的人總有一大堆;又如大街上有人家出喪,不但旁觀的人不表示一些哀感。就是在棺材前面走著的送喪親友,也不免有嘻嘻哈哈談閑天的;又如坐洋車的女人翻了車,第二天小報上登出新聞來,題目是「元寶大翻身」,……諸如此類,似乎不必多舉。我從前以為北平人常說「人心總是肉做的」一句話很有道理,現在卻不免有些懷疑。不信試看上海之役,閘北正打得炮火連天,租界上還在花天酒地,每晚叫局的條子還是雪花般的飛著,妓女們的漂亮包車還是流星般的在馬路上射著;即如現在,關外義勇軍正在冰天雪地中挨饑忍冷的拚命,而北平各寶號的諸位仁翁先生,還在大進大賣其日本貨;其中吃到炸彈的算倒了些小黴,沒吃到的還在竊竊自喜。這叫做:

  痛苦不臨頭,

  世間無痛苦,

  所謂「人心總是肉做的」者,妄也。知乎此,則《茶花女》一劇,僅僅是一個妓女受了些委屈死了,有什麼了不得呢?

  但我並不是個悲觀者,我相信(至少也是希望)這冷酷無情的空氣彌漫在中國民族中間,只是一時的現象,決然不是永久的。我就這樣相信著,希望著。

  (二十一年十一月六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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