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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舊(2)


  最「懿歟休哉」的要算今年暑假前某某等校的「瓊林宴」了。本來學生畢業,不比得學徒「滿師」,不必請什麼酒。即使要請,也只須學生請老師一次,老師還請學生一次就完了。而今後的某某等校則不然;開始是全體學生請全體教員。接著是全體教員還請全體學生;其次是各系學生分請各系教員,接著是各系教員還請各系學生;再次是某某等高足合請某某等恩師,接著是某某等恩師還請某某等高足;此外還有種種色色的花頭,鬧得一個整月之中,「每飯必局」。嗚呼,此其「勞民傷財」乎,亦「洋洋大觀」也。但寒酸的也有,例如東城的某校,仍只按著往例請一兩次茶點:所謂茶,乃兩大子兒一包之茶葉;所謂點,乃東安市場兩毛錢一斤之餅乾及牛根糖之類。嗚呼,(再來一個鳴呼,不怕張耀翔先生叱為亡國之音!)如此而欲自命為「最高學府」,蓋亦未免丟臉也已!

  北平之飯局如此其多也,故亦不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即如區區餘小子,狹人也,但有時竟可以一星期中有十多次飯局。這真是「糟糕衣嗎司」!若然是中飯,非兩三點鐘不能散,臉喝得紅紅的,肚子裝得滿滿的,一個下午就不能好好的做工了。若然是晚飯,就非九十點鐘不能散,回家後不特不能做工,且須吃了一兩片蘇打明才能睡覺。有時碰到幾個飯局在一起,而又分處於東西南城,那就更糟。因為人家吃的時候,正是我在路上跑的時候。到各處一一巡閱到,敷衍到,人家也就吃完了,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去喝糟糠夫人所預備的稀飯!所便宜的只是洋車夫,他老人家可兩毛兩毛的滿載而歸了。

  據說南京與北平不同。今年暑假中在南京看見蔣夢麟,我問他:「你現在榮任了部長,每天總有許多飯局罷。」他說:「沒有,一個也沒有。甚至於一個月中一次也沒有。有時同幾個朋友吃吃夫子廟的四五六,或府東街的老萬全,只是小吃而已,不成其為飯局。」這一點,卻是新京的新現象,值得大書特書的。若換在北平,恐不但部長,便是司長科長局長之類,也不能有這樣的安閒生活。

  闊人與汽車!這裡面的連帶關係,是三歲的小孩子都能明白的。汽車非闊人不能坐,闊人非汽車不能顯其闊。

  但是,現在的北平,這一項界說漸漸的有些搖動了。

  自從首都南遷,從前的大闊人,小闊人,大官僚,小官僚,都不免攜著妻妾兒女,帶著整捆整箱的金銀細軟,紛紛的往別處去另謀生路。但汽車之為物,既不細,又不軟,帶走既不能,擱著又要鏽爛,不得不出於廉價賣去之一途。於是乎北平市面上,自那時起以至於今日,舊汽車之廉價,決非他處人所能夢想。只須你通聲風兒說要買汽車,保管一天之內有十輛八輛開來給你看,請你試坐,價值最高的不過一千餘元,六七百元的最普通,三四百元的也有,真要廉之又廉,據說還有一百元或八十元的!在這種狀況之下,自然大家都要過過汽車癮(特別聲明:我並沒有說過過闊人癮)。我們朋友中,從前同是兩輪階級,現在升做四輪階級的也不少,有時同上什麼地方去,承他們的情邀我同坐,我也就樂得大揩而特揩其油!

  有數百元的資本就可以買一兩輛舊車開個汽車行,所以小汽車行日見其多了。車價也日廉:普通是一元四一點鐘,有幾家只須一元一一點鐘,第二點鐘以後還可以便宜些。要是別處的朋友看了有些眼紅,不妨到北平來坐坐,不過,這種便宜車子坐了並不見得闊氣,因為式樣太舊了;也並不見得舒服,因為一路不絕的糠糠糠,好像挑了一副銅匠擔子和人家賽跑!

  但北平市面上並不是沒有新汽車。舊闊人既去,新闊人自來。新闊人當然要坐新汽車,決不肯挑銅匠擔。所以你在街上,也時時可以看見一九二九式或一九三〇式的新車,嗤的一聲在你面前飛也似的過去。坐了這種車不但闊氣與舒服而已,而且車子是公家買的,每月的開銷也是公家付的,自己不用掏半個子的腰包,不比一般過癮朋友,窮拼極湊買了一輛車,還要每月打打小算盤:算算汽油燒去了七桶八桶半,再算算這一個車夫的偷油本領,是不是比前一個車夫小一點。所以,汽車究竟還是要闊人坐的。

  但北平市面上的汽車日趨於平民化,乃是不可掩的事實。我沒有到過美國,據說美國的汽車,已經普遍到了一般平民了。若然這話是真的,我就覺得異常的光榮:因為我們的古老的北平,在這汽車一點上,已經可以和美國並駕齊驅了!

  現在要談談北平的文化事業了。在南北尚未統一的時候,我天天希望著首都南遷說之可以實現。我的意思是:這地方做了幾百年的都城,空氣實在太混濁了;而且每有政爭,各地的槍炮,齊向此地瞄準了當靶子打,弄得我們心神紛亂,永無寧日。若有一天能把都城這勞什子搬到別處去,則已往的腐敗空氣,必能一廓而清;大人先生們要打仗,也可以另挑一個地方各顯身手。於是乎我們這班酸先生,就可以息心靜氣的讀書,安安閒閑的度日,說不定過上數十年之後,能把這地方改造得和日本的京都,英國的牛津劍橋一樣。

  後來首都果然南遷了。算至今日,已經南遷了一年半了。在這一年半之中,我們也時常聽見要把北平改造為文化區域或文化都會一類的呼聲。結果呢,將來亦許很有希望罷,截至現在為止,卻不見有什麼驚人的成績。

  在文化事業這一個名詞之下,可以大別為兩類:一類是文物機關,即圖書館博物館等;又一類是學校。

  先說文物機關。在去年張大元帥東歸——一本作「西歸」,亦是——之後的一兩個月之內,我們幾個好事者,有過一種建議,要想把北平所有的文物機關歸一個總,然後按著性質,重新分類,重新定出一個有系統的,合於科學規律的辦法出來。直到現在,便是有人要槍斃我,我還說這種的建議是不錯。無如我們這班「細民」們的建議算得了什麼呢?你盡可以有理由,有根據,人家總還報你一個「此中有歷史關係,不能如此辦」。其實,那裡有什麼歷史關係,只是地理關係(「地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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