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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趙先生!電話」李順挑著大拇指向趙子曰笑著說。(李順對於天臺公寓的事,只有兩件值得挑大拇指的:接電話和開電燈。)

  「那兒的?」趙子曰問。

  「魏宅,先生!」

  「喂!……啊?是的!是的!」趙子曰點著頭,還笑著,好象跟誰臉對臉說話似的:「必去,是!……啊?好!回頭見!」他直等耳機裡咯口藍咯口藍響了一陣,又看了看耳機上的那塊小黑炭,才笑著把它掛好。

  他慌手忙腳的把衣冠穿戴好。已經走出屋門,又回去照了照鏡子,正了正帽子,扯了扯領子,又往外走。…………

  去的慌促回來的快,趙子曰撅著大嘴往公寓走。

  「老武!老武!」趙子曰進了公寓山嚷海叫的喊武端。「先生!」李順忙著跑過來說:「武先生和歐陽先生到後門大街去吃飯,留下話請先生回來找他們去。金來鳳回回館!」「李順!你少說話!我看你不順眼!」趙子曰看見李順,有了洩氣的機會。

  「嗻!」李順曉得趙子曰的威風,小水雞似的端著肩膀不敢再說話。

  「叫廚房開飯!什麼金來鳳,銀來鳳,瞎扯!」趙子曰「光」的一聲開開屋門進去。

  「嗻!開平常的飯,是給先生另作?」李順低聲下氣的問。「瞧姓趙的配吃什麼,姓趙的吃得起什麼,就作什麼!別跟我碎嘴子,我告訴你,李順,你可受不住我的拳頭!」「嗻!」

  「老趙怎還不來呢?」武端對歐陽天風說。

  兩個人已經在金來鳳等了四五十分鐘。

  「咱們要菜吧!」歐陽天風的肚子已經嘰哩咕嚕奏了半天樂。「老趙呀,哼!大概和魏女士——」說到這裡,他看了武端一眼,把話又咽回去了。

  「好,咱們要菜,」武端說著把跑堂的叫過來,點了三四樣菜,然後對歐陽天風說:「他不能和她出去,他不愛她,她——太醜!」

  「可是好看的誰又愛他呢!」歐陽天風似笑非笑的說。「歐陽,我不明白你!」武端鄭重的說:「你既知道好看的姑娘不愛他,可為什麼一個勁兒給他拉攏王女士呢?」「你要王女士不要,老武?」歐陽天風問。

  「我不要!」

  「完啦!老趙要!你如有心要她,我敢說句保險的話:王女士就是你姓武的老婆!明白了吧?」歐陽天風笑了笑,接著說:「我問你,你為什麼給老趙介紹魏女士?」

  武端點了點頭,用手捏起一塊鹹菜放在嘴中,想了半天才說:「我再先問你一句,你可別多心,你和王女士到底有什麼關係?」

  跑堂的把兩個涼碟端上來,歐陽天風抄起筷子夾起兩片白雞一齊放在嘴裡,一面嚼著一面說:「你先告訴我,我回來准一五一十的告訴你!要不然,先吃飯,吃完了再說好不好?」

  「也好!」武端也把筷子拿起來。

  熱菜也跟著上來了。兩個人低著頭扒摟飯,都有一團不愛說的話,同時,都預備著一團要說的話。那團要說的話,兩個人都知道說也沒用。那團不愛說的話,兩個人都知道不說是不行。於是兩個嘴裡嚼著飯,心裡嚼著思想,設法要把那團要說的話說得象那團不愛說的話一樣真切好聽。這個看那個一眼,那個嘴裡嚼著飯;那個看這個一眼,這個正夾起一塊肥肉片,可是,這個夾肉片和那個的嚼飯,都似含著一些不可捉摸的秘密。兩個的眼光有時觸到一處,彼此慌忙在臉上掛上一層笑容,叫彼此覺得臉上的笑紋越深,兩顆心離的越遠。

  歐陽天風先吃完了,站起來漱口,擦臉,慢慢的由小碟裡挑了一塊檳榔;平日雖然沒有吃檳榔的習慣,可是現在放在嘴裡嚼著確比閑著強。武端跟著也吃完,又吩咐跑堂的去把湯熱一熱,把牙籤橫三豎四的剔著牙縫。兩個人彼此看了一眼:一個嚼檳榔,一個剔牙縫,又彼此笑了一笑。

  湯熱來了,武端一匙一匙的試著喝。本來天熱沒有喝熱湯的必要,可是不這麼支使跑堂的,覺得真僵的慌。他喝著湯偷偷看歐陽天風一眼,歐陽正雙手叉腰看著牆上的英美煙公司的廣告,嘴裡哼唧著二簧。

  「算賬,夥計!」武端立起來摸著胸口,長而悠揚的打了兩個飽嗝兒。「寫上我的賬,外打二毛!」

  「怎麼又寫你的賬呢?」歐陽天風回過頭來笑著說。「咱們誰和誰,還用讓嗎!」武端也笑了笑。「咱們回去看老趙回來了沒有,好不好?」

  「好!可是,咱們還沒有說完咱們的事呢?」

  「回公寓再說!」

  兩個人親親熱熱的並著肩膀,冷冷淡淡的心中盤算著,往公寓裡走。到了公寓,不約而同的往第三號走。推開門一看:趙子曰正躺在床上哧呼大睡。

  「醒醒!老趙!」歐陽天風過去拉趙子曰的腿。

  「攪我睡覺,我可罵他!」趙子曰閉著眼嘟囔。「你敢!把你拉下來,你信不信?」

  「別理我,歐陽!誰要願意活著,誰不是人!」趙子曰揉著眼睛說,好象個剛睡醒的小娃娃那樣撒嬌。

  「怎麼了,老趙?起來!」武端說。

  「好老武,都是你!差點沒出人命!」趙子曰無精失采的坐起來。

  「怎麼?」

  「怎麼?今天早晨我是沒帶著手槍,不然,我把那個老東西當時槍斃!」趙子曰怒氣衝天發著狠的說。

  「得!老武!」歐陽天風笑著說:「老趙又砸了鍋啦!」「我告訴你,歐陽!你要是氣我,別說我可真急!誰砸鍋呀?!」趙子曰確是真生氣了,整副的黑臉全氣得暗淡無光,好象個害病的印度人。

  歐陽天風登時把笑臉卷起,一手托著腮坐在床上,鄭重其事的皺上眉頭。

  「老趙!」武端挺起腰板很慷慨的說:「那條路絕了,不要緊,咱們不是還有別的路徑哪嗎!不必非拉著何仙姑叫舅母啊!」

  趙子曰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武端心中老大的不自在,尤其是在歐陽天風面前,更覺得趙子曰的失敗是極不堪的一件事。

  歐陽天風心中痛快的了不得,嘴裡卻輕描淡寫的安慰著趙子曰,眼睛繞著彎兒溜著武端。

  「老趙!到底怎回事?說!咱姓武的有辦法!」武端整著黃蛋臉,話向趙子曰說,眼睛可是瞧著歐陽天風。「他媽的我趙子曰見人多了,就沒有一個象魏老頭子這麼討厭的!」趙子曰看武端掛了氣,不好再說話了:「不用說別的,憑他那縷小山羊鬍子就象漢奸!」

  武端點了點頭,歐陽天風微微的一笑。

  趙子曰把小褂脫了,握著拳頭說:「你看,一見面,三句話沒說,他搖著小幹腦袋問我:『閣下學過市政?』——」

  「你怎麼回答來著?」武端問。

  「『沒有!』我說。他又接著說:『沒學過市政嗎,可想入市政局作事!』——」

  「好可惡的老梆子!」歐陽天風笑著說。

  「說你的!老趙!」武端跟著狠狠唾一口唾沫。「我可就說啦,『市政局作事的不見得都明白市政。』你們猜他說什麼:『哼!不然,市政局還不會糟到這步天地呢!』我有心給他一茶碗,把老頭子的花紅腦子打出來!繼而一想誰有工夫和半死的老『薄兒脆』鬥氣呢!我也說的好:『姓趙的並不指著市政局活著,咱不作事也不是沒有飯吃!』我一面說一面往外走,那個老頭子還把我送出來,我頭也不回,把他個老東西僵在那塊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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