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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已是陰曆三月初的天氣,趙子曰本著奮鬥的精神還穿著在天津買的那兩件未出「新」的範圍的衣裳,在街上緩步輕塵的呼吸著鼓蕩著花香的春風。駝絨大襖是覺著有些笨重發燥了,可是為引起別人的美感起見,自己還能不犧牲一身熱汗嗎!

  他進了地安門,隨意的走到南長街。嫩綠的柳條把長寬的馬路夾成一條綠胡同,東面中央公園的紅牆,牆頭上露出蒼綠的松枝,好象老松們看膩了公園而要看看牆外的景物似的。牆根下散落的開著幾朵淺藕荷色的三月藍,雖然只是那麼幾朵小花,卻把春光的可愛從最小而簡單的地方表現出來。路旁賣水蘿菠的把鮮紅的蘿菠插上嬌綠的菠菜葉,高高興興的在太陽地裡吆喚著春聲。這種景色叫趙子曰甚至於感覺到:「在天津日租界玩膩了的時候,倒是要有這麼個地方換一口氣!」

  他一面溜達,一面想:我總得給老莫和歐陽們說和呀!我走這麼幾天,這群小兄弟們就打架,我作老大哥的不能看著他們這樣犯心呀!還就是我,壓得住他們;好!什麼話呢,趙子曰不敢說別的,天臺公寓的總可以叫得響,跺一跺腳就把全公寓震個亂顫!……對!找老莫去,得給他調解!這群小孩子們,嗐!

  想到這裡,不由的精神振作起來,掏出手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大模大樣的喊過一輛洋車到西交民巷天成銀行去。

  到了銀行,把名片遞進去,不大的工夫莫大年出來把趙子曰讓到客廳去。莫大年的樣子還是傻傻糊糊的,可是衣裳稍微講究了一些;幸而他的衣服華美了一點,不然趙子曰真要疑心到莫大年是在銀行當聽差,而不是李順所謂的銀行官了。這次不是趙子曰長著兩隻「華絲葛眼睛」而以衣服好壞斷定身分的高低,而是「人是衣服馬是鞍」的哲學叫他不願意看見莫大年矯揉造作的成個「囚首表面」的「大奸慝」①!「老莫!抖哇!」趙子曰和莫大年親熱的握著手不忍分開:「不出三年你就是財政總長呀!好老莫!行!有勁!」

  「別俏皮我,老趙!你幾時回來的?」莫大年問。「回來有些天了,想不到公寓的朋友會鬧得七零八落!」趙子曰說著引起無限感慨:「今天特意來找你,給你們說和說和,傻好的朋友,幹什麼犯意見呢!」

  「你給誰說和,老趙?」

  「你和歐陽天風們!小兄弟們,老大哥不在家幾天,你看,你們就打架!」趙子曰笑著說。

  「別人都好說,唯獨歐陽天風,我恨他到底!」莫大年自來紅的臉又紫了。

  「老莫,小胖子!別這麼說,」趙子曰掏出煙捲給了莫大年一支,自己點上一支。「這不象銀行老闆的口吻!」「老趙,別挖苦我!」莫大年懇切的說:「關於王女士的事是我告訴你的不是?可是從你走後,歐陽一天到晚罵老李!老李委委屈屈的搬走,我能看得下去不能?再說,歐陽要是沒安著壞心,為什麼你一走,他就疑心到有人告訴了你和王女士的事?老趙,你我是一百一的好朋友,你愛歐陽,不必強迫我!我老莫是傻老,我說不出什麼來,反正一句話說到底,我不再見歐陽!」

  「你看,小胖子!剛入了銀行幾天就長行市!別!你得賞我個臉!」趙子曰一半嘲弄一半勸導著說:「我們,連歐陽在內,全不是壞人,可是都有些小脾氣;誰又不是泥捏的,可那能沒些脾氣!是不是,小胖子?你不願和他深交呢,拉倒;可是你得看在我——你的老大哥——的臉上,到一處喝盅酒,以後見面好點頭說話!相親相愛才是『德謨克拉西』的精神,不然,我可要叫你『布耳紮維克』了!『布耳紮維克』就是『二毛子』的另一名詞!哈哈!」

  「我問你,」莫大年有些活動的意思了:「你給我們調解,有老李沒有?」

  「啊?老李?」趙子曰仰著臉看天花板上的花紋,想了半天:「說真的,老莫,我真怕他!不但我,人人怕他,他要是在這裡,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那麼,你不請他?」莫大年釘了趙子曰一眼。「不請他比請他好——」

  「乾脆說吧,老趙!」莫大年搶著說:「有老李我就去,誰叫你有這番好心呢;沒老李我也不去!老李是可怕,傻好人是比機靈鬼可怕——」

  「我也沒說老李是不好人哪!」

  「——我告訴你老趙,咱們這群人裡,老李算第一!學問,品行,見解,全第一!要不是他勸告我,我還想不起入銀行來學習一種真本事!我佩服他!他告訴我的話多了,我記不清,我只記得幾句,這幾句我一輩子忘不了!他說:打算作革命事業是由各方面作起。學銀行的學好之後,便能從經濟方面改良社會。學商業的有了專門知識便能在商界運用革命的理想。同樣,教書的,開工廠的,和作其他的一切職業的,人人有充分的知識,破出命死幹,然後才有真革命出現。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樣,是改善社會,是教導國民;國民覺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設若指著吹氣冒煙,腦子裡空空如也,而一個勁說革命,那和小腳娘想到運動會賽跑一樣,無望,夢想!這是他說的,我自然學說不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越想這個話越對,所以我把一切無理取鬧的事擱下,什麼探聽秘密咧,什麼亂嚷這個主義那個問題咧,全叫瞎鬧!老李是好人,是明白人!老趙!還是那句話,你不請老李我也不去!老趙,對不起!我得辦事去,」莫大年立起來了:「怎樣給我們說和我聽你的,可是得有老李!」「那麼,你今天能不能同我出去吃飯?」趙子曰也立起來了。

  「對不起!銀行的規則很嚴,因為經理是洋人,一分一厘不通融,隨意出去叫作不行!等著我放假的日子,咱們一塊兒玩一玩去。再見,老趙!」

  莫大年說完,和趙子曰握了握走進去,並沒把趙子曰送出來。

  趙子曰心中有些不高興,歇裡歇松的往外走,一旁走一邊歎息:「小胖子瘋了!叫洋人管得筆管條直!哼!」

  趙子曰軟軟的碰了莫大年一個小釘子,心中頗有惱了他的傾向;繼而一想,莫胖子到底有一股子牛勁,不然,他怎能進了洋人開的銀行呢;這麼一想,要惱莫大年的心與佩服他的心平衡了;於是自己嘟囔著:「為什麼不顯著寬宏大量,不惱他呢!」

  至於給他們調解的進行,他覺得歐陽天風和李景純是各走極端,沒有「言歸於好」的可能。如果把他們約到一處吃吃喝喝,李景純,設若他真來了,冷言冷語,就許當場又開了交手仗。這倒要費一番工夫研究研究,誰叫熱心為朋友呢,總得犧牲!

  他回到公寓偷偷的把武端叫出來:「老武,來!上飯館去吃飯,我和你商議一件事!」「什麼事?」武端問。

  「秘密!」

  聽了秘密兩個字,武端象受了一嗎啡針似的,抓起帽子跟著趙子曰走,甚至於沒顧得換衣裳。到了飯館,趙子曰隨便要了些酒菜,武端急於聽秘密,一個勁兒催著趙子曰快說。「別忙!其實也不能算什麼秘密,倒是有件事和你商議。」「那麼,你冤了我?」武端很不高興的問。

  「要不告訴你有秘密,你不是來的不能這麼快嗎!」趙子曰笑了:「是這麼一回事:我剛才找老莫去啦,我想給你們說和說和。喝!老莫可不大象先前那樣傻瓜似的了,入了銀行沒幾天,居然染上洋派頭了——」

  「穿著洋服?」武端插嘴問。

  「——倒沒穿著洋服,心裡有洋勁!你看,不等客人告辭,他站起來大模大樣的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改天見!』好在我不介意,我知道那個小胖子有些牛脖子。至於給你們說和的事,小胖子說非有老李不可。老武你知道:歐陽和老李是冰炭不能同爐的,這不是叫我為難嗎!我不圖三個桃兒兩個豆兒,只是為你們這群小兄弟們和和氣氣的在一塊,看著也有趣不是?我還得問你,老莫好象是很恨歐陽,我猜不透其中的秘密,大概你知道的清楚?」

  「鬧了半天你是問我呀?好!聽我的!」武端把黃臉一板。心中秘密越多,臉上越故意作出鎮靜的樣子來。好象戲臺上的諸葛亮,臉上越鎮靜,越叫人們看出他揣著一肚子壞:「先說我自己:我和誰都是朋友,你猜怎麼著?老莫和歐陽打架,並不是和我,而且我還給他們勸解來著,歐陽呢,我天天陪著他上醫院;老莫呢,我們也不短見面;老李呢,我雖然不特意找他去,可是見面的時候點頭哈腰的也不錯。打聽秘密是我的事業,自然朋友多不是才能多得消息嗎!所以,你要給他們調停,我必去,本來我就沒和他們決裂。至於歐陽和老莫的關係,我想:歐陽是恨老李與王女士的關係,而老莫是一時的氣粗,決不是老莫成心和歐陽搗亂。這個話對不對,還待證明,我慢慢的訪察,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老李呢,我說實話,他和王女士真有一腿;自然這也與我無關,不過我盡報告秘密的責任!你猜——」

  「那麼,你除了說秘密,一點辦法沒有?」趙子曰笑著問。「有辦法我早就辦了,還等你?!」

  「我已經和老莫說的滿堂滿餡兒的,怎麼放在脖子後頭不辦?」趙子曰問。

  「沒辦法就不辦,不也是一個辦法嗎?」武端非常高興的說:「日後見著老莫,你就說:老李太忙沒工夫出來,歐陽病還沒好,這不完了?!」

  「對!」趙子曰如夢方醒,哈哈的笑起來:「管他們的閒事!來,喝酒!」

  談話的美滿結果把兩個人喝酒劃拳的高興引起來;喝酒劃拳的快樂又把兩個人相愛的熱誠引起來。於是,喝著,劃著,說著,笑著,把人世的快樂都放在他們的兩顆心裡。「老趙!」武端親熱的叫著:「你是還入學呀,是找事作?」「不再念書!」趙子曰肯定的說。

  「你猜怎麼著?我也這麼想,念書沒用!」

  「同志!來,喝個碰杯!」

  兩個人吃了個碰杯。

  「找什麼事,老趙?」

  「不論,有事就作!」

  「排場總得要,不能說是個事就作?」

  「自然,我所謂的事是官事!作買賣,當教員,當然不能算作正當營業!」

  「你猜怎麼著?我也這麼想,就是作官!作官!」「同志!再要半斤白乾?」

  「奉陪!你猜——」武端噗哧的一聲自己笑出來:既然說了「奉陪」,幹什麼還用說「你猜怎麼著」呢。兩個人又要了半斤白乾酒。

  「老趙!我想起來了,有一件事你能作,不知你幹不幹?」武端問。

  「說!自要不失體統我就幹!」趙子曰很慎重的說。「這件事只是你能作!」武端誠懇而透著精明的樣子說:「現在有些人發起女權發展會,歐陽也在發起人之中,他們打算唱戲籌款,你的二簧唱得滿好,何不加入露露頭角!我去給你辦,先入會,後唱戲,你的事就算成功了!」「怎麼?」趙子曰端著酒杯問。

  「你看,偉人,政客,軍官,他們的太太,姨太太,小姐,那個不喜歡聽戲。」武端接著說:「你一登臺,立下了名譽,他們是趕著巴結你。自然你和他們打成一氣,作官還不容易嗎!我是沒這份本事,我只能幫助你籌備一切。你看,你要是掛著長鬍子在臺上唱,我穿著洋服在台下招持,就滿打一時找不到事,這麼玩一玩也有趣不是?再說,一唱紅了,作官是易如反掌呢!你看楊春亭不是因為在內務總長家裡唱了一出《轅門斬子》就得了內務部的主事嗎!你猜——」武端每到喘氣的時候總用個「你猜怎麼著」,老叫人想底下還有秘密不敢插嘴。

  「可是唱戲也不容易呀!」趙子曰是每逢到武端說「你猜怎麼著」就插嘴,這有點出乎武端意料之外。

  「我管保說,」武端極誠懇的說:「你的那幾嗓子比楊春亭強的多;他要能紅起來,你怎麼就不能?你猜——」「制行頭,買髯口,都要一筆好錢呢!」

  「不下本錢還行啊?可是這麼下一點資本比花錢運動官強:因為即使失敗,不是還落個『大爺高興』嗎!」

  「誰介紹我入會?」趙子曰心中已贊成武端的建議。「歐陽自然能給你辦!」

  「好!快吃!吃完飯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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