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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們


  明太太的心眼很多。她給明先生已生了兒養了女,她也燙著頭髮,雖然已經快四十歲;可是她究竟得一天到晚懸著心。她知道自己有個大缺點,不認識字。為補救這個缺欠,她得使碎了心;對於兒女,對於丈夫,她無微不至的看護著。對於兒女,她放縱著,不敢責罰管教他們。她知道自己的地位還不如兒女高,在她的丈夫眼前,他不敢對他們發威。她是他們的媽媽,只因為他們有那個爸爸。她不能不多留個心眼,她的丈夫是一切,她不能打罵丈夫的兒女。她曉得丈夫要是惱了,滿可以用最難堪的手段待她;明先生可以隨便再娶一個,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愛疑心,對於凡是有字的東西,她都不放心。字裡藏著一些她猜不透的秘密。因此,她恨那些識字的太太們,小姐們。可是,回過頭來一想,她的丈夫,她的兒女,並不比那些讀書識字的太太們更壞,她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聰明,自己的造化,與自己的身分。她不許別人說她的兒女不好,或愛淘氣。兒女不好便是間接的說媽媽不好,她不能受這個。她一切聽從丈夫,其次就是聽從兒女;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對鄰居,對僕人,她時時刻刻想表示出她的尊嚴。孩子們和別家的兒女打架,她是可以破出命的加入戰爭;叫別人知道她的厲害,她是明太太,她的霸道是反射出丈夫的威嚴,象月亮那樣的使人想起太陽的光榮。

  她恨僕人們,因為他們看不起她。他們並非不口口聲聲的叫她明太太,而是他們有時候露出那麼點神氣來,使她覺得他們心裡是說:「脫了你那件袍子,咱們都是一樣;也許你更胡塗。」越是在明太太詳密的計畫好了事情的時候,他們越愛露這種神氣。這使她恨不能吃了他們。她常辭退僕人,她只能這麼吐一口惡氣。

  明先生對太太是專制的,可是對她放縱兒女,和鄰居吵鬧,辭退僕人這些事,他給她一些自由。他以為在這些方面,太太是為明家露臉。他是個勤懇而自傲的人。在心裡,他真看不起太太,可是不許別人輕看她;她無論怎樣,到底是他的夫人。他不能再娶,因為他是在個篤信宗教而很發財的外國人手下作事;離婚或再娶都足以打破他的飯碗。既得將就著這位夫人,他就不許有人輕看她。他可以打她,別人可不許斜看她一眼。他既不能真愛她,所以不能不溺愛他的兒女。

  他的什麼都得高過別人,自己的兒女就更無須乎說了。

  明先生的頭抬得很高。他對得起夫人,疼愛兒女,有賺錢的職業,沒一點嗜好,他看自己好象看一位聖人那樣可欽仰。他求不著別人,所以用不著客氣。白天他去工作,晚上回家和兒女們玩耍;他永遠不看書,因為書籍不能供給他什麼,他已經知道了一切。看見鄰居要向他點頭,他轉過臉去。他沒有國家,沒有社會。可是他有個理想,就是他怎樣多積蓄一些錢,使自己安穩獨立象座小山似的。

  可是,他究竟還有點不滿意。他囑告自己應當滿意,但在生命裡好象有些不受自己支配管轄的東西。這點東西不能被別的物件代替了。他清清楚楚的看見自己身裡有個黑點,象水晶裡包著的一個小物件。除了這個黑點,他自信,並且自傲,他是遍體透明,無可指摘的。可是他沒法去掉它,它長在他的心裡。

  他知道太太曉得這個黑點。明太太所以愛多心,也正因為這個黑點。她設盡方法,想把它除掉,可是她知道它越長越大。她會從丈夫的笑容與眼神裡看出這黑點的大小,她可不敢動手去摸,那是太陽的黑點,不定多麼熱呢。那些熱力終久會叫別人承受,她怕,她得想方法。

  明先生的小孩偷了鄰居的葡萄。界牆很矮,孩子們不斷的過去偷花草。鄰居是對姓楊的小夫婦,向來也沒說過什麼,雖然他們很愛花草。明先生和明太太都不獎勵孩子去偷東西,可是既然偷了來,也不便再說他們不對。況且花草又不同別的東西,摘下幾朵並沒什麼了不得。在他們夫婦想,假如孩子們偷幾朵花,而鄰居找上門來不答應,那簡直是不知好歹。楊氏夫婦沒有找來,明太太更進一步的想,這必是楊家怕姓明的,所以不敢找來。明先生是早就知道楊家怕他。並非楊家小兩口怎樣明白的表示了懼意,而是明先生以為人人應當怕他,他是永遠抬著頭走路的人。還有呢,楊家夫婦都是教書的,明先生看不起這路人。他總以為教書的人是窮酸,沒出息的。尤其叫他恨惡楊先生的是楊太太很好看。他看不起教書的,可是女教書的——設若長得夠樣兒——多少得另眼看待一點。楊窮酸居然有這夠樣的太太,比起他自己的要好上十幾倍,他不能不恨。反過來一想,挺俊俏的女人而嫁個教書的,或者是缺個心眼,所以他本不打算恨楊太太,可是不能不恨。明太太也看出這麼一點來——丈夫的眼睛時常往矮牆那邊溜。因此,孩子們偷楊家老婆的花與葡萄是對的,是對楊老婆的一種懲罰。她早算計好了,自要那個老婆敢出一聲,她預備著厲害的呢。

  楊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國人,處處要用禮貌表示出自己所受過的教育。對於明家孩子偷花草,他始終不願說什麼,他似乎想到明家夫婦要是受過教育的,自然會自動的過來道歉。強迫人家來道歉未免太使人難堪。可是明家始終沒自動的過來道歉。楊先生還不敢動氣,明家可以無禮,楊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嚴的。及至孩子們偷去葡萄,楊先生卻有點受不住了,倒不為那點東西,而是可惜自己花費的那些工夫;種了三年,這是第一次結果;只結了三四小團兒,都被孩子們摘了走。楊太太決定找明太太去報告。可是楊先生,雖然很願意太太去,卻攔住了她。他的講禮貌與教師的身分勝過了怒氣。楊太太不以為然,這是該當去的,而且是抱著客客氣氣的態度去,並且不想吵嘴打架。楊先生怕太太想他太軟弱了,不便於堅決的攔阻。於是明太太與楊太太見了面。楊太太很客氣:「明太太吧?我姓楊。」

  明太太准知道楊太太是幹什麼來的,而且從心裡頭厭惡她:「啊,我早知道。」

  楊太太所受的教育使她紅了臉,而想不出再說什麼。可是她必須說點什麼。「沒什麼,小孩們,沒多大關係,拿了點葡萄。」

  「是嗎?」明太太的音調是音樂的:「小孩們都愛葡萄,好玩。我並不許他們吃,拿著玩。」

  「我們的葡萄,」楊太太的臉漸漸白起來,「不容易,三年才結果!」

  「我說的也是你們的葡萄呀,酸的;我只許他們拿著玩。你們的葡萄洩氣,才結那麼一點!」

  「小孩呀,」楊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論,「都淘氣。不過,楊先生和我都愛花草。」

  「明先生和我也愛花草。」

  「假如你們的花草被別人家的孩子偷去呢?」

  「誰敢呢?」

  「你們的孩子偷了別人家的呢?」

  「偷了你們的,是不是?你們頂好搬家呀,別在這兒住哇。我們的孩子就是愛拿葡萄玩。」

  楊太太沒法再說什麼了,嘴唇哆嗦著回了家。見了丈夫,她幾乎要哭。

  楊先生勸了她半天。雖然他覺得明太太不對,可是他不想有什麼動作,他覺得明太太野蠻;跟個野蠻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但是楊太太不答應,他必得給她去報仇。他想了半天,想起來明先生是不能也這樣野蠻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可是還不便於當面交涉,寫封信吧,客客氣氣的寫封信,並不提明太太與妻子那一場,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氣,只求明先生囑咐孩子們不要再來糟蹋花草。這象個受過教育的人,他覺得。他也想到什麼,近鄰之誼……無任感激……至為欣幸……等等好聽的詞句。還想像到明先生見了信,受了感動,親自來道歉……他很滿意的寫成了一封並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媽子送過去。

  明太太把鄰居窩回去,非常的得意。她久想窩個象楊太太那樣的女人,而楊太太給了她這機會。她想像著楊太太回家去應當怎樣對丈夫講說,而後楊氏夫婦怎樣一齊的醒悟過來他們的錯誤——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對的,可是也得看誰家的孩子呀。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應當抱怨的。這樣,楊家夫婦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興。

  楊家的女僕送來了信。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不用說,這是楊老婆寫給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來。她恨楊老婆,恨字,更恨會寫字的楊老婆。她決定不收那封信。

  楊家的女僕把信拿了走,明太太還不放心,萬一等先生回來而他們再把這信送回來呢!雖然她明知道丈夫是愛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楊老婆寫來的;丈夫也許看在楊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鬧一場,甚至於挨頓揍也是可能的。丈夫設若揍她一頓給楊老婆聽,那可不好消化!為別的事挨揍還可以,為楊老婆……她得預備好了,等丈夫回來,先墊下底兒——說楊家為點酸葡萄而來鬧了一大陣,還說要給他寫信要求道歉。丈夫聽了這個,必定也可以不收楊老婆的信,而勝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著明先生,編好了所要說的話語,設法把丈夫常愛用的字眼都加進去。明先生回來了。明太太的話很有力量的打動了他愛子女的熱情。他是可以原諒楊太太的,假若她沒說孩子們不好。他既然是看不起他的孩子,便沒有可原諒的了,而且勾上他的厭惡來——她嫁給那麼個窮教書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趕到明太太報告楊家要來信要求道歉,他更從心裡覺得討厭了;他討厭這種沒事兒就動筆的窮酸們。在洋人手下作事,他曉得簽字與用打字機打的契約是有用的;他想不到窮教書的人們寫信有什麼用。是的,楊家再把信送來,他決定不收。他心中那個黑點使他希望看看楊太太的字跡;字是討厭的,可是看誰寫的。明太太早防備到這裡,她說那封信是楊先生寫的。明先生沒那麼大工夫去看楊先生的臭信。他相信中國頂大的官兒寫的信,也不如洋人簽個字有用。

  明太太派孩子到門口去等著,楊家送信來不收。她自己也沒閑著,時時向楊家那邊望一望。她得意自己的成功,沒話找話,甚至於向丈夫建議,把楊家住的房買過來。明先生雖然知道手中沒有買房的富餘,可是答應著,因為這個建議聽著有勁,過癮,無論那所房是楊家的,還是楊家租住的,明家要買,它就得出賣,沒有問題。明先生愛聽孩子們說「趕明兒咱們買那個」。「買」是最大勝利。他想買房,買地,買汽車,買金物件……每一想到買,他便覺到自己的偉大。

  楊先生不主張再把那封信送回去,雖然他以為明家不收他的信是故意污辱他。他甚至於想到和明先生在街上打一通兒架,可是只能這麼想想,他的身分不允許他動野蠻的。他只能告訴太太,明家都是混蛋,不便和混蛋們開仗;這給他一些安慰。楊太太雖然不出氣,可也想不起好方法;她開始覺得作個文明人是吃虧的事,而對丈夫發了許多悲觀的議論,這些議論使他消了不少的氣。

  夫婦們正這樣碎叨嘮著出氣,老媽子拿進一封信來。楊先生接過一看,門牌寫對了,可是給明先生的。他忽然想到扣下這封信,可是馬上覺得那不是好人應幹的事。他告訴老媽子把信送到鄰家去。

  明太太早在那兒埋伏著呢。看見老媽子往這邊來了,唯恐孩子們還不可靠,她自己出了馬。「拿回去吧,我們不看這個!」「給明先生的!」老媽子說。

  「是呀,我們先生沒那麼大工夫看你們的信!」明太太非常的堅決。

  「是送錯了的,不是我們的!」老媽子把信遞過去。「送錯了的?」明太太翻了翻眼,馬上有了主意:「叫你們先生給收著吧。當是我看不出來呢,不用打算詐我!」拍的一聲,門關上了。

  老媽子把信拿回來,楊先生倒為了難:他不願親自再去送一趟,也不肯打開看看;同時,他覺得明先生也是個混蛋——他知道明先生已經回來了,而是與明太太站在一條戰線上。怎麼處置這封信呢?私藏別人的信件是不光明的。想來想去,他決定給外加一個信封,改上門牌號數,第二天早上扔在郵筒裡;他還得賠上二分郵票,他倒笑了。

  第二天早晨,夫婦忙著去上學,忘了那封信。已經到了學校,楊先生才想起來,可是不能再回家去取。好在呢,他想,那只是一封平信,大概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遲發一天也沒多大關係。

  下學回來,懶得出去,把那封信可是放在書籍一塊,預備第二天早上必能發出去。這樣安排好,剛要吃飯,他聽見明家鬧起來了。明先生是高傲的人,不願意高聲的打太太,可是被打的明太太並不這樣講體面,她一勁兒的哭喊,孩子們也沒敢閑著。楊先生聽著,聽不出怎回事來,可是忽然想起那封信,也許那是封重要的信。因為沒得到這封信,而明先生誤了事,所以回家打太太。這麼一想,他非常的不安。他想打開信看看,又沒那個勇氣。不看,又怪憋悶得慌,他連晚飯也沒吃好。

  飯後,楊家的老媽子遇見了明家的老媽子。主人們結仇並不礙于僕人們交往。明家的老媽子走漏了消息:明先生打太太是為一封信,要緊的信。楊家的老媽回家來報告,楊先生連覺也睡不安了。所謂一封信者,他想必定就是他所存著的那一封信了。可是,既是要緊的信,為什麼不掛號,而且馬馬虎虎寫錯了門牌呢?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商人們對於文字的事是粗心的。這大概可以說明他為什麼寫錯了門牌。又搭上明先生平日沒有什麼來往的信,所以郵差按著門牌送,而沒注意姓名,甚至或者不記得有個明家。這樣一想,使他覺出自己的優越,明先生只是個會抓幾個錢的混蛋。明先生既是混蛋,楊先生很可以打開那封信看看了。私看別人的信是有罪的,可是明先生還會懂得這個?不過,萬一明先生來索要呢?不妥。他把那封信拿起好幾次,到底不敢拆開。同時;他也不想再寄給明先生了。既是要緊的信,在自己手中拿著是有用的。這不光明正大,但是誰叫明先生是混蛋呢,誰教他故意和楊家搗亂呢?混蛋應受懲罰。他想起那些葡萄來。他想著想著可就又變了主意,他第二天早晨還是把那封送錯的信發出去。而且把自己寄的那封勸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也發了;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讀書的人是怎樣的客氣與和藹;他不希望明先生悔過,只教他明白過來教書的人是君子就夠了。

  明先生命令著太太去索要那封信。他已經知道了信的內容,因為已經見著了寫信的人。事情已經有了預備,可是那封信不應當存在楊小子手裡。事情是這樣:他和一個朋友借著外國人的光兒私運了一些貨物,被那個篤信宗教而很發財的洋人曉得了;那封信是朋友的警告,叫他設法別招翻了洋人。明先生不怕楊家發表了那封信,他心中沒有中國政府,也沒看起中國的法律;私運貨物即使被中國人知道了也沒多大關係。他怕楊家把那封信寄給洋人,證明他私運貨物。他想楊先生必是這種鬼鬼祟祟的人,必定偷看了他的信,而去弄壞他的事。他不能自己去討要,假若和楊小子見著面,那必定得打起來,他從心裡討厭楊先生這種人。他老覺得姓楊的該挨頓揍。他派太太去要,因為太太不收那封信才惹起這一套,他得懲罰她。

  明太太不肯去,這太難堪了。她楞願意再挨丈夫一頓打也不肯到楊家去丟臉。她耗著,把丈夫耗走,又偷偷的看看楊家夫婦也上了學,她才打發老媽子向楊家的老媽子去說。

  楊先生很得意的把兩封信一齊發了。他想像著明先生看看那封客氣的信必定悔悟過來,而佩服楊先生的人格與手筆。

  明先生被洋人傳了去,受了一頓審問。幸而他已經見著寫錯了門牌的那位朋友,心中有個底兒,沒被洋人問禿露①了。可是他還不放心那封信。最難堪的是那封信偏偏落在楊窮酸手裡!他得想法子懲治姓楊的。

  回到了家,明先生第一句話是問太太把那封信要回來沒有。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告訴丈夫楊家不給那封信,這樣她把錯兒都從自己的肩膀上推下去,明先生的氣不打一處而來,就憑個窮酸教書的敢跟明先生鬥氣。哼!他發了命令,叫孩子們跳過牆去,先把楊家的花草都踩壞,然後再說別的。孩子們高了興,把能踩壞的花草一點也沒留下。

  孩子們遠征回來,郵差送到下午四點多鐘那撥兒信。明先生看完了兩封信,心中說不出是難受還是痛快。那封寫錯了門牌的信使他痛快,因為他看明白了,楊先生確是沒有拆開看;楊先生那封信使他難過,使他更討厭那個窮酸,他覺得只有窮酸才能那樣客氣,客氣得討厭。沖這份討厭也該把他的花草都踏平了。

  楊先生在路上,心中滿痛快:既然把那封信送回了原主,而且客氣的勸告了鄰居,這必能感動了明先生。一進家門,他楞了,院中的花草好似垃圾箱忽然瘋了,一院子滿是破爛兒。他知道這是誰作的。可是怎辦呢?他想要冷靜的找主意,受過教育的人是不能憑著衝動作事的。但是他不能冷靜,他的那點野蠻的血沸騰起來,他不能思索了。扯下了衣服,他撿起兩三塊半大的磚頭,隔著牆向明家的窗子扔了去。嘩啦嘩啦的聲音使他感到已經是惹下禍,可是心中痛快,他繼續著扔;聽著玻璃的碎裂。他心裡痛快,他什麼也不計較了,只覺得這麼作痛快,舒服,光榮。他似乎忽然由文明人變成野蠻人,覺出自己的力量與膽氣,象赤裸裸的洗澡時那樣舒服,無拘無束的領略著一點新的生活味道。他覺得年輕,熱烈,自由,勇敢。

  把玻璃打的差不多了,他進屋去休息。他等著明先生來找他打架,他不怕,他狂吸著煙捲,仿佛打完一個勝仗的兵士似的。等了許久,明先生那邊一點動靜沒有。

  明先生不想過來,因為他覺得楊先生不那麼討厭了。看著破碎玻璃,他雖不高興,可也不十分不舒服。他開始想到有囑告孩子們不要再去偷花的必要,以前他無論怎樣也想不到這理;那些碎玻璃使他想到了這個。想到了這個,他也想起楊太太來。想到她,他不能不恨楊先生;可是恨與討厭,他現在覺出來,是不十分相同的。「恨」有那麼一點佩服的氣味在裡頭。

  第二天是星期日,楊先生在院中收拾花草,明先生在屋裡修補窗戶。世界上仿佛很平安,人類似乎有了相互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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