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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


  劍北篇

  序

  《劍北篇》的設計與寫法,略見於致友人函中,附錄於後,即不另贅。

  此詩於廿九年二月中動筆,至七月初,成二十段,約二千五百行。七八兩月寫《張自忠》劇本,詩暫停。九十兩月複得七段。十一月由鄉入城,事忙心亂,無從寫詩,又暫放置。時寫時停,一年間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餘行。所餘材料,僅足再寫十幾段,連已成之廿七段,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係,六千行中頗有長句,若拆散了另行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本來是想寫成一萬行的。卅年春初,因貧血,患頭暈,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何時能把此篇寫完,簡直不敢想,因為直到如今,身體還是不好,而寫詩又是極費力氣的事。現在,先把已寫好的廿七段付印成冊,希望有朝一日總會補齊。

  草此詩時,文藝界對「民族形式」問題,討論甚烈,故用韻設詞,多取法舊規,為新舊相融的試驗。詩中音節,或有可取之處,詞匯則嫌陳語過多,失去不少新詩的氣味。行行用韻,最為苯拙:為了韻,每每不能暢所欲言,時有呆滯之處。為了韻,乃寫得很慢,費力而不討好。句句押韻,弊已如此,而每段又一韻到底,更足使讀者透不過氣;變化既少,自乏跌宕之致。

  老舍、卅,十一,卅。

  小引

  在中華復興的大路上,

  我四過西安,三宿平涼,

  ——象浪子,啊,多少世代的流浪,

  去探望民族的故鄉——

  到日月山前的草原上,

  到周秦陵墓兩旁的

  古戰場,而今哪,又成了戰場,

  去慰問抗戰英雄們的健康!

  一路上,車聲炮響,

  並掩不住抗戰的歌唱:

  在城鎮,在塞外,在村莊,

  中華兒女都高唱著奮起救亡;

  用頭顱與熱血保證希望,

  今日的長城建在人心上!

  到處,人影旗光,風塵浩蕩,

  我遇上中華的鐵漢開往前方;

  任憑烏紗嶺上的積雪十丈,

  還是瀚海裡的亙古饑荒,

  都攔不住健兒的前進,健兒的歌唱;

  無邊的興奮,在未到戰場,

  先戰勝了饑渴風箱!

  看,英雄們,傘大的竹笠歪在頭上,

  頭上是汗,手中是槍,

  從新開的大路上,

  從古代棧道的兩旁,

  往渡口,往山崗,

  往綠影裡的村莊,

  從多少多少不同的方向,

  都去擊射那白旗上的太陽!

  熱汗熱血,步闊胸昂,

  簡單的歌曲傾訴著熱心腸:

  「多喒民族得到解放,咱們凱故鄉!

  啊!在咱們的城鎮與村莊,

  若還有敵騎來往,

  敵兵的槍響,

  咱們就不能,良心先不讓,

  怕死貪生的放下刀槍!

  只要頭還在項上,

  怎肯叫小鬼們猖狂!

  往東南,往西北,往四方,

  走盡犧牲的路徑才是大道康莊!

  讓咱們歌笑著走上沙場,把國旗高揚,

  把仇敵掃蕩。

  國旗高揚,

  山高水長!」

  哪個奴隸的嘴敢響一響,

  露出一點點掙開鎖鐐的思想?

  哪個順民敢有主張,

  把靈魂,象珍珠似的,

  放在自己的手心上?

  啊!挺起胸來的勇士才敢高唱!

  哭泣是亡國奴的反抗!

  看,看我們,從南海到塞上,

  五百萬健兒齊唱:

  象塞風的欣狂,

  黃河的奔放;

  怒獅吼落東亞的殘陽,

  驚雷給風暴以更大的激蕩!

  是的,黃帝子孫為了和平換上武裝,前進,高唱!

  歌聲暫停,號聲激壯,

  那嚴肅,那剛強,

  在等待掃滅敵人的那一晌,

  似乎能聽見雪花落在天山上!

  慚愧,我們沒有肥美的羔羊,

  沒有美麗而合乎英雄身分的衣裳,

  送到戰壕,戰地,與戰場,

  在震天動地的歡笑裡共飲如狂;

  帶來的,除了榮譽的錦旗幾張,

  只有四萬萬同胞的關切與讚揚!

  壯士們,沿路聽到你們歌唱,

  也看見你們鬚髮上的晨霜;

  誰不知道你們的豪爽,

  義氣,至大至剛?

  有什麼禮物,有什麼酒肉的相讓,

  足以打動英雄們的義膽俠腸?

  咱們只有一個仇敵,

  咱們的心都一樣,

  啊,來吧,讓笑與淚一齊掛在臉上,

  象久別的親手足相會在他鄉:

  咱們握手,咱們敘一敘家常,

  你講前線,我講後方,

  大家的苦痛,大家的希望;

  讓困苦投降給希望,

  教正義打退了魔鬼的瘋狂!

  我們唱啊,我們一齊唱,

  沸騰的熱血,壯烈的歌腔,

  對著烽火,明月,或朝陽,

  我們且舞且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

  中華的猛士有死無降,守住四方,

  從紫塞到珠江,

  流不盡的血浪,

  歌聲裡蕩漾,

  閃耀著中華歷史的新光!

  聽,塞上的夜鶯也在歌唱,

  南國的玫瑰也許剛把蕊放,

  慚愧,沒有帶著鮮露的香花獻上,

  誠懇的插在您的寶星之旁,

  沒有香烈的美酒瓊漿,

  潤一潤鐵喉,暖一暖俠腸,

  除了這點真心,由後方到前方,

  來問候壯士們的健康;

  還有什麼呢?

  啊,夜鶯在唱,假若不嫌寒酸,

  而喜其悲壯,

  同志們,我就把這幾句小詩獻上!

  蓉城——劍閣

  辭別了抗戰心房的重慶,

  走入青山綠水間的初夏初晴;

  心裡,五四的血花火影;

  眼裡,千里的山光鳥聲,

  走向蓉城,華西的北平;

  憤怒與美景,陰暗與光明;

  有什麼語言能道出,象風雲未定,

  這詩心的激動,忽雨忽晴?

  有什麼文字能道盡這愛與憎,

  笑與淚交織的一片深情:

  把詩人的憤怒,

  詛咒,苦痛,時而霹靂,時而金鉦

  教邪魔與惡獸們顫驚!

  看,這蜜原裡的蓉城,

  花一樣的秀靜,

  微雨潤著梧桐!

  啊,鬼手伸向天空,

  把地獄的毒火撒在重慶,

  血債永遠,永遠算不清,

  再撒在古秀靜雅的蓉城!

  誰還有逸致閒情,

  到武侯祠與薛濤井,

  去瞻仰,去吟詠,

  或在竹林下品一盞香茗?

  心中的怒焰燒盡了恬淡的幽情!

  看!繁榮的市井,

  瓦礫縱橫;

  灰裡煙中

  是財產生命;

  寂無人聲,

  血與火造成了鬼境:

  微風吹布著屠殺的血腥,

  焦樹殘垣倚著月明!

  鬼手佈置下這地獄的外景,

  也只有魔鬼管燒殺喚作和平!

  把我們的鮮血流淨,

  把民族的恥辱洗清,

  我們死,我們犧牲,

  我們不接受鬼手裡的「和平」!

  滿腔的憤慨,疎朗的晨星,車往北行:

  綠的黃金一望千頃,

  綠的微風吹送著雞鳴;

  成都以北平原的美景,

  和田園裡忙碌中的安靜,

  啊,後方的安定,

  人力的無窮;

  農家男女的熱汗,滴滴在鬥爭:

  無邊的綠禾支持著戰場的收成!

  穿過田林的平靜,

  蕩入城鄉的鬧聲;

  我們宿在綿陽,趕過梓潼。

  噢,那使人難舍開的綿陽城:

  路淨街明,

  夾道的梧桐;

  順著綠陰下的路徑,

  漸漸的走入花鳥的領域中;

  陰晴未定,

  雲淡花明;

  轉過花圃,轉過竹叢,水淺橋橫,

  苔石弄著水聲。

  在樹下,或倚著青藤,

  川北偉大的公園中,

  休息著來自河北或山東,

  失了家鄉的男女學生;

  竹林裡顫出來北地的歌詠是希望,是悲痛,

  每顆鮮花似的心裡抱著不平!

  鄉音喚起了心中的幻景,

  仿佛我聽見了黃河的激蕩與波聲!

  低著頭,象疲倦了的遊僧,

  我走回那靜美的城中;

  細雨,在蜀道上的旅舍孤燈,

  與斷夢裡,滴到天明!

  天已明,天還未晴,

  煙雨迷鎊裡趕過了梓潼。

  行:

  蜀道難行,

  青山萬重;

  忽上忽下,似動似停;

  疾轉慢轉,車吼心驚!

  盤過山頂,

  滑到穀中,

  又是青峰!

  懸崖懸著瘦松,

  懸著生命;

  擦過懸崖,看,雲在澗中!

  動:

  雲,煙,霧,雨,群峰,都在流動。

  沒有南北,沒有西東,路在雲中。

  雲移霧動,

  露出山峰,

  埋起山峰;

  雲霧之海裡吞吐著綠島青松。

  近處,細雨似落似停,

  山花與野草香美無聲。

  遠處,白煙輕動,

  現出,又隱起,一二青峰。

  再遠處,雲破,一線光明,

  閃出淡綠的一片山晴。

  看不盡,數不清,

  啊,蜀道的難行,

  雲裡天外,千峰萬峰!

  山峰,隨著雲影,

  綠色千種,

  綠色千重。

  路轉雲行,

  綠影倍濃,

  七曲山頭萬樹青松;

  冒著一山的松雨斜風,

  去看那晉代的巨柏與文昌的古宮:

  瀟灑的文昌,隨著幼僮,

  驢背上,竹笠下,萬古清明。

  離了松竹鐘磐的幽境,

  又轉過青山幾重;

  劍閣——

  誰不記得那悲劇裡的鈴聲——

  今日也正在淒涼的細雨中!

  劍閣多麼小的一座城,

  一條小街,幾盞油燈。

  好象還緊記著古代的一段幽情!

  只有夜雨,沒有鈴聲;

  聽,我們在歌唱歷史的新生!

  劍門——廣元

  衝破長江的巨浪滾滾,

  會見過四川天然的水門;

  啊,那雄奇偉大的夔門:

  似巨鯨之口,山是牙,石是唇,

  激蕩,控制,吞吐,激噴,

  使往來的舟艇似毛羽的旋轉升沉,

  使東流的黃水掙扎呻吟:

  驚濤為鎖,峭壁為門,任他萬馬千軍,

  就是啼猿飛鳥也喪膽驚心!

  今天,夏雨初晴,山青無盡,

  又看見山林隙縫中的劍門:

  關裡,群山象野馬狂奔,

  昂首豎鬃,飛向白雲;

  穿過一條狹穀,一個小村;

  石隙間細碎的流音,

  綠草綠樹掩護著薑維碑文,

  雜花錦繡著綠陰;

  留戀的,信步的,出了關門。

  看!那狂奔的峰嶺尚未立穩,

  啊,刀削的絕壁萬丈高深!

  天然的鐵壁,猿猴斷魂!

  陡然,群峰轉頭,天路未盡,

  劍立的青山插入青雲!

  劍峰上,紅日未沉,

  五色的霞光明徹煙塵;

  每一把利劍閃閃如金,

  象插天的火炬照亮了乾坤!

  下面,那川北咽喉的劍門,

  只是天造的石城的一條裂璺;

  一條車道,巨石陰森,

  一股細水,三五口人;

  這無雙的天險,寂寂的黃昏,

  令人留戀,令人興奮,

  一點神秘的力量令人自信!

  啊,東有夔門,

  北有劍門,

  這二險之間榮養著抗戰的命根;

  隨著長江之水東流湧進,

  抗戰的鮮血起死更新;

  把物質與精神

  從終年碧綠的巴蜀園林,新中華的腹心,

  供給如雲的戰士與苦鬥的人民。

  向北,沿著古棧道的遺痕;聽,劍門關內,淵深萬仞,斧鑿聲聲,萬山裡流顫著餘響回音。

  路通到山頂,橋架著橫雲;成千論萬辛苦的工人,把千古的榛荒險峻,

  把神手安排下的山川的阻困,用人手開成大道通津。

  看,關裡關外,不斷的騾群,盤過無底的黑澗,冷靜的山陰,黃牛,大車,驢馬,都在輸運,氣喘汗淋;

  把抗戰的火炬,晝夜不分,傳遞到紫塞以外,黃河之濱!

  離開了看不厭的劍門,在群山裡三渡河津:

  騾馬長嘶,白浪滾滾;山光照綠了舟人;

  巨石把鐵索扯緊;

  一聲呼喊,幾處回音;古笨的船隻,古代的精神,啊,抗戰是雪恥的決心,想像出漢魏交兵的困苦艱辛!

  苦鬥替換了因循;

  看!這一邊木舟遲笨;那一邊,建起堅美的橋身;鐵錘在響,白石在運;啊,戰鬥的決心

  掃蕩著山川的阻困,

  把歷史與地理用血汗刷新!

  忘記了疲勞,我只有興奮,帶著顆小學生的好奇心,在黃昏的景色裡往廣元前進。

  青山四面,城在江濱,無數的船桅靜立著無葉之林。

  霞光雲影明暗著山村,江水灣灣的流入黃昏;大堤上立著挺秀的城鎮,象有力的繪畫,簡淨傳神。

  這江南的秀麗,一進城門,忽然變作戰時的忙亂囂紛:南來北往車馬成群,

  在機關——啊,各部各軍的紙柬木牌貼滿掛遍了街門——在旅舍——小大舊新,奇形怪狀的旅舍,都擠滿了人——在北方風味的騾馬店外,還未到黃昏,都已停頓,準備著破曉搶出城門!

  各方的飲食,各處的語音,各色的標語,各省的行人,味,色,聲音填滿了長窄的街心!

  一陣歌聲,自遠而近,草鞋竹笠,一隊軍人,壓下去嘈雜,振起抗戰的精神!

  旅館,茶肆,澡堂,一絲不紊,安插下北征的軍人;

  廊簷下放好木桶與木盆,靜靜的洗了腳,拭去灰塵;打開席毯,談幾句心,及早的睡下,及早的起身。

  雞聲初唱,夜霧沉沉,燈光裡:馬蹄,車輪,鞭影,飛塵,

  軍隊,行人,

  往南往北,迎著大時代的清晨。

  在這川陝之間的重鎮,吞吐著萬馬千軍,

  在一二家小店,還有一兩個老人,運用著細刀與匠心,

  順著天然的層次與花紋,把白紫相間的硯石,看准,雕出,赤水白雲,

  和那偉大雄奇的劍門。

  漢中——留侯祠

  在萬山裡出了四川,在萬山裡入了西秦第一關;綠水不斷,

  青山是岸,

  野花紅豆懸在亂石間。

  雲霧留在群山;

  越往前,路越平坦,

  空氣也越爽利幹鮮。

  路旁還是稻田,

  語音可已山川而陝。

  小小的沔水平川,

  暗示出快到了漢水的小平原。

  路旁,瘦柏清溪,象武侯的靜恬,是武侯的墓墳,武侯的祠館;一帶土坡兒是定軍山。

  平靜的田園,

  古代的血戰,

  使人興奮,感歎,留戀:多麼長久的歷史,多麼美麗的山川,小小的村裡,古史古跡世代相傳,綠樹上飄揚著白日青天。

  入了種著紅葉香稻的小平原,帆影緩緩,江水展寬;景色南北相兼,

  水似江南,

  人在秦川。

  褒城過渡,漢中不遠;噢,漢中,漢中,多麼香甜,多麼悠遠,這名字,多麼尊嚴!

  漢王台後,古秀的亭園,倚樓眺望,遠山四面,漢水在南。

  凝望著山川,

  思潮湧起史的浪漫:

  在今天,在大漢,

  這小小的平原象肺葉一片,能呼能吸,能守能戰;教養,生產,這雄山碧水之間,自古就操著勝算。

  這裡的生產,正在展覽,在幾間屋裡遊覽了富麗的河山:漢水的津液肥潤著平原,有稻,有麥,有棉,

  有了百姓們的吃穿。

  寶地接著靈山,

  銅鐵石棉,

  楊柳松杉;

  草藥,黑白木耳,是天賜的零錢。

  沒有煙筒,富源便是禍端,一二八,八一三,

  毒惡的火焰,

  把東海邊上的工業嫩芽燒殘;毒蛇的慣技,看,

  朝鮮與臺灣,

  把赤腳的農夫纏死在田間;照樣的,他要糧鐵棉炭,永遠奴役著中華兒女與江山!

  在今天,最堅實的中華防線,是由農而工的推動開展;我們的血汗,

  同等的要用在戰爭與生產;以槍還槍,以炸彈還炸彈,以鋼鐵打碎侵略者的鐵鍊,開發富源才保住富源!

  我們要煙筒,林立在山腳河邊。

  以馬達的音樂,代替啼鳥鳴泉,看,這漢中豐富的天產,有幾樣經過人手的提煉?

  小小的工業剛在發端,油漆,紙張,肥皂還糙笨的可憐!

  認識了經濟的爭戰,

  才明白侵略者的兇殘,為封鎖與消滅投下如雨的炸彈;在我們,只有建設才能抗戰!

  沙場的血,工廠的煙,從這土布與土藥的展覽,我想像,我切盼,

  會光榮的創出民族的春天!

  象在歷史的懷抱裡安眠,古城,星夜,詩意,合成夢境的美幻;催人的曉色裡露出山尖,沿著北征將士的光榮路線,走入峽口,霞光滿天。

  澗深石峭,無可攀緣,半山中巨大的石眼,

  刻畫著北棧道的危險艱難!

  一線的青天,

  千丈的深淵,

  新舊石門夾岸依山;

  古代的艱難,

  今人的血汗,

  歷史的倔強今古不變!

  鄉人持著竹竿,

  象引導盲人,步步遲緩,把好奇的遠客引到石灘;綠浪翻花,巨石如黿;探身,浪花濺濕了人面,魏王的「袞雪」動盪在流水間。

  碧澗千轉,山路回環,古跡傳說象鳥音不斷,訴說著歷史的艱難光燦。

  山腰溪畔,

  遠村點點,

  瘦竹幾竿,

  梯田幾片;

  秦椒與倭瓜紅黃燦爛,點染出北方景色的田間。

  小小的縣城,留壩,象一朵幽蘭,藏在山邊;

  來往的車馬,不斷的塵煙,驚動了這世外桃源,

  在城外也草草的設一兩家小店,茅棚下松枝烹沸了清泉。

  樹漸密,氣漸寒,

  溪水出山,人入山環:四面是山,

  松柏綠到山尖;

  深綠的山圈,

  圈住藍天,

  山影裡竹柏夕煙,

  斜陽老早的被青峰遮斷。

  山深路遠,

  四顧茫然,

  看到了留侯祠,認識了赤柏山祠外幾家飯館,

  二三小店,

  伺候著行人過宿打尖。

  匆匆的去來,車輛不斷,汽油味道把小街充滿。

  不同的語音呼茶喊飯,男女老幼忽聚忽散;

  象螞蟻在靜靜的庭院,被什麼操縱運命的威權,推動著奔忙聚散;

  啊,我們是在抗戰,

  看,連小娃娃都教山風吹紅了臉,小小的生命已經習慣,南國的淒雨,北地的風煙!

  仿佛把嘈雜紛亂,

  攔在外邊,

  祠內依然是花鳥林園,英雄的瀟灑恬淡,

  掌傾著松月青山。

  庸俗的道士,庸俗的神殿,庸俗的香客,庸俗的碑匾,都糟踐不了偉麗的自然!

  赤柏下輕響著山泉,

  微風吹動著綠竹千竿,落花幾片;

  綠光中松鼠驚竄,

  一閃,不見,

  幽情無限!

  石階曲轉,

  松陰竹影間,

  藏著小亭,清風四面。

  階高步緩,

  步步留連;

  高一步,多一層青山。

  授書樓獨立雲間,

  左邊,由寬而細,由細而寬,一條淡黃的路線,

  彎彎的繞過來青山,

  彎彎的消失在青山,

  象玩具依著軌線,

  汽車點點,

  高,低,近,遠,

  帶著一條兒灰煙。

  右邊,近山把夕陽遮斷,綠深影暗;

  遠山明淡,

  悠悠化入青天。

  低處,樹密溪淺,

  山腳下幾畝山田,

  茅舍上緩緩的炊煙。

  高處,山外有山,

  綠色深淺,

  一樣的靜美安閒,

  一種無名的情感,

  令人呆立無言!

  樓內,黃石老人白髮祥善,留侯端坐,年少誠謙。

  樓內靜靜的香煙,

  樓外靜靜的青山,

  仿佛有些無聲的語言,傳到永遠,傳到天邊,傳給每一個少年!

  七七在留侯祠

  借著留侯①——那永遠年輕的志士,英才——的殿宇,香煙靄靄,

  法樂淒哀,

  道士誦經,百姓祭拜;深山裡的七七,啊,抗戰已經三載:幾碗素菜,

  一面靈牌,

  向殉國的英雄們致謝致哀!

  這裡,沒有雄辯的天才,激昂的道出英雄們的犧牲慷慨;沒有莊嚴淒麗的祭台,教素燭鮮花放出光彩;這裡,過客與鄉民,松峰與雲海,默默的對著靈牌,

  只有純誠的熱淚與無言的憤慨!

  七七,二載,

  那小小的靈牌,

  就是一片血海!

  這偉大的血海,

  這偉大的時代,

  每一個紅的浪花都是歷史的光彩!

  五千年的古國筋衰力敗,啊,五千年的文化可恥作奴才!

  中華的靈魂喝一聲:起來!

  中華的兒女放下鋤頭,離開村寨,挺一挺腰,緊一緊帶,道什麼姓名,說什麼利害;誰沒有家鄉,誰沒有恩愛?

  一切拋開!

  一切拋開!

  中國人,只知道中國可愛!

  要什麼宣傳,要什麼優待,山河可移,愛國的天性難改!

  除了自由的種著田,或作點買賣,除了子孝孫賢,朋友們和愛,敢有什麼妄想,敢把誰傷害!

  我們的勞苦就是我們的愉快!

  水裡的稻秧,坡上的蕎麥,園裡的梨棗,畦中的青菜,馴順的驢馬,胖壯的小孩,終年的勞苦,終身的忍耐;只盼不愁吃喝,有些穿戴,一兩口肥豬,在臘月屠宰,一半兒過年,一半兒出賣;早早的完糧,早早的自在;最好再能攢下幾個錢,存下點米麥,防備著無情的水旱天災!

  不幸,人禍象蝗蟲似的飛來,把殺人放火代替了仁孝和愛,霸佔田園,搶劫村寨,把我們簡單的理想與生活要一齊鏟開。

  啊,我們老實,和平,可也會憤慨:到了流血的時候,怕死便不知好歹。

  有一對拳頭,誰能委屈了磕膝蓋?

  什麼過錯都能擔待,

  什麼艱難都能苦挨,

  只有殺人滅國的禍害,是條漢子就不能忍耐!

  怎樣撲殺蝗蟲,就怎樣消滅這禍害,我們欠帳還錢,也會討還血債!

  當我們遇到冰雹旱澇的天災,把死亡就置之度外;

  不怕死,死亡就失敗,我們會用衝殺把活路打開!

  簡單得象那木制的靈牌,也同樣的神聖,這簡單的民族獨白,以遠古史詩的情態,

  簡單,可是莊嚴明快,用血,用血,已經寫了三載,還繼續在寫,直寫到倭奴的潰敗!

  看,對著那默默的靈牌,深山裡的同胞默默的祭拜,在心中卻有那偉大的民族獨白:死的為它投入了血海,活的為它預備好「我來」!

  象松濤響入天外,

  這偉大的心聲排山倒海,無名的英雄,無名的憤慨,歷史的積鬱從心裡打開,天真象兒語那樣可愛!

  沒有理想的理想,象青苔與野菜,狂風吹倒了山松巨柏,卻吹不動石山的一片青苔;我們的地土,我們的河流與山脈,象石陰下的苔,

  象溪岸上的菜,

  我們的腳,心,靈魂,都生根在那塊。

  我們種瓜,還是種麥,或扶著犁,看看斜陽山外,自己主張,自己安排,地土和主張哪許別人更改,況且是教我們去作奴才!

  不作奴隸的人們已經起來,已經起來二載!

  哪怕沒有吃穿,管什麼舒服自在,活著就打,死也應該!

  打,把敵人打明白,

  明白我們的有所不能忍的忍耐!

  屍是山,血是海,

  打,打個暢快!

  這二尺長的靈牌,

  光榮到千秋萬代;

  咱們的山河永遠不改,你們為它死,我們為它來,來祭拜,來致哀,

  來告訴,你們的忠魂是山河的主宰!

  相信吧,忠魂,對著這靈牌,我們說,敢死的沒有失敗!

  雙石鋪——寶雞

  為了地土,為了糧穀,

  為了精神上的自由,自主,我們的不識字的農夫,沒有進過城市的村婦,會把犧牲看作坦途,

  用血用肉把破碎的山河撐住!

  這靜默誠實的偉大民族,到生死關頭,就走上犧牲之路;忽然,柔順的綿羊變成猛虎,驚雷急閃眩迷了世界的耳目,這偉大的民族,可殺不可辱,文化的直覺在大事上不會糊塗!

  求生的本領戰敗了歷史的艱苦,假若呀,我們的溫良的農夫,象蚯蚓,把沙石變成沃土,啊,我們的小販小商也同樣的卓絕艱苦!

  看,肩著幾疋絲綢,或者零星的貨物,他們不看地圖,哪管水陸,有生意的地方便去吆呼;到青海,到新疆,到蒙古,連赤道上的南洋,與歐美大陸,都擋不住他們緩緩的腳步!

  說著自己的語言,摸索著自己的生路,錢到了囊中才轉歸故土,這天賦的才能,自動的辛苦,把生命與風雪荒沙,奇寒劇暑,賭一賭輸贏勝負,

  他們漂流,他們回顧,祖國故鄉是最終的樂土;象紫燕經秋雨秋霜的迫促,展翅向野島炎荒飛渡;當春風把桃李編成了畫圖,一路的歌聲向故巢飛舞!

  啊,我愛這偉大的民族,啊,有什麼言語能傾盡這愛慕!

  他會容忍,他會知足,到時候,他會憤怒!

  看今天,為復仇雪辱,這不再容忍的民族,

  以建造長城萬里的勇敢辛苦,象山洪衝破了清溪碧湖,生命,隨著戰爭的氾濫,決開新路。

  看吧,這應運而生的雙石鋪,吞吐著陝甘川三省的運輸,把關中與天水的公路合在一處。

  義民們,炮火與恥辱把昨日結束,忍著流離,忍著饑苦,卻不忍受屈膝與屈服;來自河南河北,來自蒙難的地土,國旗是目標,生命,財物,往西往南,往四處,

  有國旗的地方就是樂土。

  他們,在這象昨天剛降生的雙石鋪,新搭起草棚,剛擺上貨物,象歌唱似的把酒飯吆呼,敲著鍋杓似敲著鑼鼓。

  幾包香煙,一盆豆腐,或攤些棗糕,或擔些油醋,幼童與老人,或一對中年夫婦,把流亡,把艱苦,

  變成自立的基礎!

  不受人憐就不肯屈服,肯去掙扎天才相助,

  這堅強,這樂觀,這民族生命的豐富,從流離與死亡找到活路!

  啊,這偉大的民族,

  啊,這偉大的疆土,

  剛剛從巴山棧道裡走出,又向秦嶺橫雲找我們的去路!

  秦嶽的雄奇,終南的林木,一脈奔馳,千峰起伏,雄渾蒼茫是秦嶺的風度。

  橫斷中原,把大漠的風沙截住;南海的溫風雨雲,飛過巴蜀,也被截住,把自己裝成明綠的畫圖,時時給自己一山雨露。

  沒有巴山愁人的曉霧,也沒有八達嶺上的風狂如虎,這劃開南北的奇峰巨穀,以北地的陽光,閃出,噢,閃出,南國的濃綠,綠到極度,也明到極度,

  象蜻蜓,在蓮塘的晴午,憑空顫翅,天光與山光明得閃目,爽朗,爽朗得令人狂舞,爽朗得令人歡呼!

  峰掩著峰,樹藏著樹,象些巨人爭著向人間插足,無可插足,擠在一處,山頭掩著山頭,腳跟踏陷了深谷,石的身,石的骨,

  奇偉的裝束,

  冠是白雲,衣是碧樹;靜立萬古,

  萬丈直豎,

  巨大的陰影藏著狼虎!

  偉大的公路,

  急轉直豎,

  不住的驚呼,

  無情的斜度,

  大散關頭,車聲如虎!

  過了雄關,漸入坦途,回頭,青天盡處,

  青峰起伏,

  越遠越美,忘了困阻,忘了驚險,看著畫圖。

  眼前,展開了北方的景物:挺拔的高粱,低首的稷黍,帶著紅纓的玉米美如村婦。

  笨重的車,黃土的路,默默的黃牛聽著小驢叫鬧長呼。

  樹葉上,人臉上,都帶著一層黃土,愛害羞的村女扛著鐵鋤,偷偷的,她看著我們過路;我們,身上是汗,臉上是土,象些剛被掘出的紅薯,勇敢的走上寶雞城外新修的大路。

  新的路,新的鋪戶,

  新的氣象是新的覺悟:這徵煙區的黑色的縣府,幾年前,垂死似的合著雙目,看不見山中的煤鐵林木,看不見水利與別的財富;在抗戰的今天,景色如故,還是渭水奔流,夾岸的土山直豎,可是潼關的炮聲驚醒了病夫,認識了門外的山川是座寶庫!

  去取,去取山中水中的天然積儲!

  去取,去取由太原開封搶救出的器物;來,不接收敵人金錢的工徒!

  來,不做奴隸的義民義婦!

  把拆來的鐵軌製成刀斧,把破舊的機車當作馬達旋舞!

  來,你們,熱心合作事業的人物!

  將計劃簡單而適當的提出,以我們的土產,以我們的勤苦,打下抗戰中的建設的基礎!

  聽,車輪急轉,人馬喧呼,汽笛嗚嗚,馬達突突!

  聽,寶雞峽水日夜催促:北五省的電力在此藏儲;快,快,用電的速度,開發這養育東亞文化的高山厚土;東海邊沿上的繁榮薄如皮膚,回來,回來吧,文化,回到復興之路。

  復興西北復興民族,

  來光耀這民族之母!

  寶雞車站

  平津,青島,和大明湖上的濟南,四大都市,與它們的山水林泉,都給過我可記憶的勞苦與閒散,時時給我的夢裡添一些香甜。

  在風雨或月明的夜間,無論是青島還是平津濟南,遠遠的,斷續的,我聽見,——一聽見就引起一陣悲酸——那火車的汽笛忽長忽短,無情的,給銷魂的離別以驚顫,催促著愛人或愛子把熱淚偷彈!

  隔著北平的堅厚古舊的城垣,或在青島的綠浪的海邊,每一聽到這淒涼的呼喚,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綏遠,或隔江相望的武漢,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這一聲哀鳴,多少悲歎!

  同時,在山前,也許在河岸,不管是春雨催花,還是秋雲慘淡,聲在車前,先把消息送入車站,把多少憂疑關切與懸念,突然的變作狂湧的欣歡!

  老友們,也許十載未見,父子夫婦,相別數年,都手握著手,肩並著肩,教熱淚流濕了笑顏!

  孩子們,爭著搬動筐籃,想立刻打開遠地來的神秘的瓶罐,或嘗一嘗匣中的糕點,快活得好似要過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離合悲歡,都在這不入絲弦,

  沒有韻調的鳴聲裡湧現!

  還有什麼比它更實際,更浪漫,機械的它啼喚,

  每一啼喚,卻似春林中的杜鵑,給詩心添加上多少傷感!

  從七七抗戰,

  在青島與濟南,

  天明,黃昏,或夜半,我聽見,我聽見,

  那汽笛,那戰爭的呼喚!

  啊,多麼勇敢,多麼果斷,拖著兵車,野炮,炸彈,冒著轟炸,冒著危險,開往前線,去應戰,

  啊,偉大的中華去應戰,應戰!

  有什麼閒情再去想像感歎,那行人遊子的悲歡,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聽,聽這急促的聲聲呼喚,是中華的吼聲與赴戰的狂喊!

  我聽,我還去看:

  當海風把青島的晚霧吹殘,或星島外橫起來灰藍的晚煙,汽笛引著車聲,來自濟南,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販,帶著在中華掙下的銀錢,或幾包未能賣完的「白麵」。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驕狂傲慢,含著淚,低著頭,走出車站;海邊上橫列著黑黑的一片,是他們的巨大的戰船,也逗不出他們的一個笑臉!

  在濟南的清靜的夜晚,笛聲不斷,星光燦燦,英雄們的列車奔赴前線。

  車外偽裝,柳枝急顫,車內,沒有燈光,戰士無言,象怒潮疾走,直到海邊才浪花四濺,啊,壯士到了戰場,才殺喊震天!

  可憐,在初秋的傍晚,三聲巨響,紅光如閃,十裡外落葉滿園,

  震顫了鵲華,震顫了千佛山,鋼的巨橋在泥沙裡癱陷!

  那七十二泉的濟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慘變;到徐州,到鄭州,到武漢,隨著不屈膝的人們流亡四散,那嗚嗚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從走入巴蜀的群山,只有在夢裡才仿佛聽見:噢,在北平紅了櫻桃的春天,賣花的聲裡夾著一聲半點,那對旅客的輕喚,

  使想像立刻飛馳到地北天南,立刻想讚頌這雄偉的河山!

  噢,那從東海到西安,當洛陽剛開了牡丹,

  穿過大河滾滾的潼關,明綠的鋼車馳過明綠的華山!

  啊,已經一年,已經一年,我只能在夢中聽,夢中看,那簡單的鳴聲與奇麗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風的夜晚,我又聽見,

  象久別的故鄉的語言,那汽笛,甜脆的流蕩在山水之間!

  隔著淚,我又看見,

  那噴著火星,吐著黑煙,勇敢熱烈的機車躍躍欲前,象各黨各派團結抗戰,一輛膠濟,一輛北寧,一輛平漢,不同的式樣,標記,首尾相連,每一列都是個合作的集團!

  到咸陽,到西安,旅客忙亂,到洛陽,到潼關,壯士赴戰,啊,赴戰!赴戰!

  奪回平綏,平漢,和所有的路線;國土是身,路是血管,還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

  笛在響,車在動,燈光搖亂,啊,寶雞,珍重!再見!

  西安

  西安,西安!

  黃的土,藍的天。

  古秀的城垣,

  帶著那麼多的歷史與患難,還是那麼開朗安閒,

  悠然望著南山!

  陵墓,園林,亭館,

  到處是漢瓦秦磚;

  這史的城,詩的園,

  文化的搖籃,

  有什麼立在地面

  上的都城,連羅馬與雅典,有這樣複雜而單簡;

  象終南山上的雲氣往還,象涇渭二河的流入遠煙,變化萬端而又永久不變,經過多少代詩人的感歎稱讚還含笑的立在人間?

  在這裡,是憑弔,是考證,還是遊玩,周秦漢唐總離不開口邊!

  看,漢的槐,唐的碑,隋的寺院,路旁的酒館醉過詩仙!

  看,四郊的山水,村莊,綠田,每一步啊都是詩的靈感;秦陵漢墓,綠草青天,霸橋的微風還記著古代的離怨悲酸;曲江池,來游原,

  阿房,未央,上林苑,沒有了林園,

  沒有了宮殿,

  黃土幾堆,積水片片,幾處鴉啼,一林鶯囀,隨著鄉人殷勤的指點,還能想出漢唐的富麗莊嚴!

  看,那隨著地心的震顫,離合無定的雁塔還在城南,美的缺殘引出想像的完善!

  噢,這不朽之城,在歷史的春天。

  文化之花芬芳燦爛,

  創造完自己的錦繡林園,再吸取異域的真美至善:景教的福音,佛國的經典,和繪畫,雕刻,戲劇與弦管,當羅馬的陽光向西沉轉,當北海的強盜正用斧鉞殺砍,都象蜂蝶追尋蜜源,

  來繁榮來豐富這世界的長安!

  每當西北的寒風狂卷,把上林的花草吹殘,

  由西而東,自北而南,香風花片四下裡流散,象柳絮因風,象萍隨浪轉,把文化的種子播散在人間!

  象花木遇到海風的和暖,文化在海邊上建起來新的樓館林園;冷落了南山,寂寞了長安,詩人的想像移轉到江南!

  象兒女長成,四方遊散,衰年的慈母獨守著家園!

  到今天,我們在抗戰,為了民族的生存,想起民族的古遠,熱血橫流,文化倒轉,由平津,由太原,由武漢,把新的花木送回故園。

  西安,這不朽的西安,以千百代的智慧經驗,以千百代的沉毅勇敢,擦一擦老眼,挺胸而前!

  勇敢地他擔起西北的防線,防堵著大河,緊守著潼關,關中,這文化的泉源,先賢古哲的陵園,

  神聖,神聖不可侵犯!

  啊,老當益壯的西安,不僅為抗戰而興奮忙亂,不僅想恢復了舊日的尊嚴,也由全民族的衝殺血戰,得到更崇高偉麗的靈感:北望榆關,遙接著綏遠;自己的油田,自己的棉炭,接連著前後套的糧草,皮毛,堿與鹽;穿過金佛峽口,越過馬牙雪山,偉大的公路,打通了甘陝,到皋蘭,到青海,到蘇聯,創出歐亞輸運新的紀元;看,順著黃土層上的隴海路線,去交接平浦與平漢,

  或一直的,在長江大河之間,飛馳到海邊;

  象大鵬雄立高原,

  雙翅齊展,昂首向天,這新中華的世界的西安!

  新的中華,喲,理想不就是夢幻,以北平為牛津,到處都是花園,天津青島擠滿了我們自己的舟船,西安,那時候的西安,雖然遠離著海岸,

  卻以開朗的城市,多水的郊原,以關中的棉,同官的炭,以豐富的西北的天產,以向東向西向北向南,向國內向國外的交通路線,以工以商展開歷史的光燦,教世上所有的言語稱道著西安!

  那時候,漢唐的詩景又到人間,由韋曲王曲直到終南,惱人的花色,鳴蛙的稻田,一路都是公園;

  同樣的,千古香暖的溫泉,有水陸庵與華子崗的藍田,當端午,中秋,每個休假的期間,都由早到晚,歌聲不斷,飽暖的工人,攜著家眷,和學生,販商,連警察,都春風滿面,來休息,來遊玩,

  把古帝王的亭台池館,把美麗的山川,

  把歷史的責任,民族的健全,用平等的享樂分佈在民間!

  為了自由平等的理想,我們抗戰,將士們,你們忠誠,你們勇敢,值得千秋萬世的稱讚,啊,讓我把這更高的福幸,更遠的判斷,用坦率熱情的語言,

  在你們的旗光劍影裡敬獻!

  用我們的血保衛西安!

  用我們的血創造西安!

  用我們的血給歷史添上光燦,給兒孫留下個地上的樂園!

  潼關

  當終南雲霧往來如夢,當華清泉水溫慰著夜的臨潼,長安市上燈寂人空,

  悄悄的我們辭別了古城。

  當早霞把太華的蓮峰染紅,當朝陽把綠葉上的露珠兒照明,興奮,象剛醒的小鳥展翅飛鳴,踏上黃土大路,一路的歌聲,我們興奮的向潼關進行!

  噢,這地球上最廣大的黃土積層,由甘肅,山陝,鋪到山東;峭立如山,山上坦平,一道道,一層層,

  黃的高原黃的土嶺,

  黃牛在溝裡緩緩而行。

  溝裡是大路,小村在山頂,壁直的土山開著窯洞,洞上炊煙,洞外雞鳴,到晚上,燈光遠遠的挨著星星。

  噢,黃的土,黃的水,黃的風。

  黃色的樸素,黃色的安靜,仿佛能聽得見黃帝的音聲!

  這可愛的黃土,多麼堅硬,又多麼輕鬆:

  結成山,結成嶺,

  結成良田萬頃;

  卻又微細的浮動在空中,微辣的飛入鼻孔;

  白天,伴著旅客遊行,晚上,以黃土的大炕伴著好夢,這堅硬與輕鬆,

  乾爽與凝重,

  給中原以特有的顏色與風景,也給北方之強以特有的性情。

  這金色的母親給華北以生命,年年大地有兩季收成;她生育,她埋葬,多少座都城,和多少代的英雄,

  民族的歷史與民族的鬥爭,都記憶在這金色的沙土中。

  讚頌,噢,黃帝的子孫,來讚頌,象教徒們讚美那慈善的神明,來讚頌這黃的山河,黃的原嶺,讚頌這飛滿的天空,

  流成黃海的黃沙,永遠流動,永遠補充,

  每一粒沙呀有它歷史的使命!

  讚頌,噢,豈止讚頌,我們也為它去戰爭!

  那東亞的海寇,以魔鬼的驕橫,以炮火,以屠殺,向這黃土進攻,來劫搶這黃潤的麥田,烏亮的煤層,想教華山泰嶽在太陽旗下肅立無聲!

  這慈祥的大地不再凝靜,以暴雨,以狂風,

  掀起來黃河,驚顫了秦嶺,把和平的農夫一齊喚醒;起來!從黃帝的園陵,到孔孟的聖境,

  沒有恥辱,不要消停,只有勝利才是和平!

  黃的飛沙,黃的人影,殺聲象黃海正在沸騰!

  這金子作的黃土,慈祥而神聖,為它去戰,去殺,去犧牲,保全住黃土,保全住文明,保全住黃土才解除了苦痛!

  聽,這隆隆的炮聲,

  以魔鬼的狂妄污辱著晴空,呼嘯,爆炸,地裂,山崩;屈服,還是毀滅,向魔鬼聲明!

  冒著炮火,我們向潼關進行,啊,魔鬼的狂妄,炮火的無能;看,十萬人家瓦礫縱橫,不斷的炮火把橋樑街道打平;啊,怎樣收拾山河,怎樣把房屋修整,教魔手撲空,教魔手撲空,冒著炮火,我們建起破碎的新城!

  用板用沙墊起橋洞,

  用板用磚堆起屋棚,

  依舊的養著雞犬,作著營生,馳名的醬菜醃在缸中!

  這樂觀,這英勇,

  把敵人的巨炮,儘管由夜晚響到天明,當作了除夕的爆竹聲聲!

  無邊的憤恨攙著柔情,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城,要死,就死在城中!

  這偉大的固執正象那固執的黃土層,不動,永遠不動,

  永遠以愚拙對付聰明!

  看,這黃的山,古的城,儘管是千瘡百孔,

  還高懸國旗,來往著士兵;英勇的士兵,不逃的百姓,在困難憂患裡結成弟兄。

  城裡的淒涼,同胞的苦痛,激動著城外的壯烈的鬥爭,每一塊碎磚,每一片血影,都要,都要和敵人算清!

  看,潼關高聳,大河奔騰,東來的黃水象海浪翻風;黃山黃水,日在天中,沒有雲,沒有影,沒有聲,一兩隻白鷗茫然飛動;黃的浪,灰的煙,渺茫無定,忽暗忽明,忽淺忽重,有時候蕩出一層綠影。

  浩浩的黃水無阻的暢行,忽然夾岸的黃山往一處收攏,峭立的雄關變成陝道的喉嚨;野性的黃流直往上擁,萬浪齊沖,

  萬浪齊鳴,

  象萬匹江豬噴浪興風;激怒的黃水,色變金紅,滾著黃沙,噴著金星,天,水,風,光,都在流湧。

  除了水聲炮響,沒有動靜,黃牛隱在山溝,火車藏在山洞,這慘酷的安靜是在戰爭!

  看,壁立的土山上千萬個窟窿一星火,一聲響,一條黑影,就引起敵人的炮火飛鳴;為維持著交通,還要避免犧牲,我們勇敢的車手,勇敢而聰明,沒有燈亮,沒有笛聲,他把車輛隱入洞中,

  他勇敢,他慎重,

  耐心的等待,等到三更;一秒鐘的爭取,一尺路的突沖,使無情的炮火炸在平空,無聊的擊落黃土一層!

  在山下,日夜,終年,保持著勇敢的安靜,噢,英勇的戰士,用銳利的眼睛,日夜,終年,看著槍上的標星,不許,不許對岸的敵人出聲,不許,不許敵馬微微一動,用我們的槍,眼,與忍耐的安靜,把敵人——象些老鼠——困死在山洞!

  有時候成群的強盜上了小船,想控制住巨浪向城裡進攻,我們的槍比我們的黃河更不留情,沉著的,準確的,使黃浪變成鮮紅!

  在山後,象四面的土山一樣安靜,象堅實的黃土一樣爽利乾淨,是我們聽慣了炮聲的嚴肅的軍營。

  我們的士兵,噢,我們的弟兄,用殷勤的手腳,耐苦的心性,調整的壕溝,開掘著窯洞,把每尊炮,每塊石,都擦洗乾淨,把戰場變作潔整的家庭。

  沉毅的,智慧的,把炮位調動,出奇的,致果的,給敵人以反攻;聽,聽我們的炮聲,

  山河笑傲,百姓歡騰,越過山,越過河,粉碎了敵營,山響,河鳴,回應著勝利之聲!

  我們的官長,士兵,

  噢,我們親愛的弟兄,這樣的勤苦,這樣的英勇,見了遠客還這樣的和藹謙誠;在壕裡,聽見了炮聲,會幽默的給你計算炮的射程;在街上,指點著淒涼的光景,感歎著百姓們的犧牲,他還沒忘掉五虎上將馬超的英勇;看,這多麼老的樹,多麼大的槍孔,那時候,白臉的曹操該怎樣心驚!

  靜靜的微笑,安閒的語聲,他們,噢,勇敢的弟兄,仿佛忘記了生命,

  忘記了反應著危險的那些閒情;仿佛是為潼關與黃河而生,血象黃河的沸騰,

  心象潼關的堅定,

  潼關大河的保障是他們的光榮!

  官長,士兵,噢,親愛的弟兄,噢,民族的英雄!

  祝你們勝利,祝你們成功!

  祝你們把這黃山黃水用敵血染紅!

  豫西

  當理智的權威退讓給武力,炮火是愚人的最好的遊戲。

  就是在暴敵的瘋狂的炮聲裡,我們互道珍重,相視依依,與守潼關的猛士握手,分離,沿著黃土的大道走進豫西。

  啊,這棉棗之鄉,虞虢的古地,也從轟炸認識了誰是仇敵。

  千炮萬炮向鐵橋射擊。

  教黃河的水花隨火花激起,多少金錢,多少兵力,只賺來,可憐,四鄉八鎮一致的憤激!

  看,被炮聲驚醒了的山林與險地,再找不到,象當年的豫西,那使行人膽寒的匪跡;「梁山」上的人心本就沒忘了忠義,這無情的炮聲振起英雄們的正氣;「舅子!丈人!」用著中原莽壯的語句,「去打,去打,跟鬼子拚去才有出息!」

  可憐,瘋狂的頭腦還玩弄著飛機,鄭重的向小小的棉廠施用空襲;好,不再種棉,我們改種高粱和玉米,有餅子窩窩更好爭這口氣!

  男人去打,女人種地,連孩子們也快樂的戴上草笠,幫著鋤草,施肥,放牛,喂雞。

  男人去打,女人就擔起勞役,帶著籮筐,扯著小妹或小弟,走出十裡八裡,

  從河東過到河西,

  去搬石,修路,

  或把高坡修成平地;

  或者,趕著牛車,拉來沙粒,晴天就防備上壞的天氣,在公路兩旁一堆堆的堆起;雨後,把黃沙蓋住稀泥,教汽車飛快的輸送東西。

  啊,這可愛的人民,可愛的土地,都在抗戰中啊顯出了奇跡!

  是戰爭,還是在夢裡?

  看,靜靜的棗林一望無際,微紅含笑的棗兒把樹枝壓低;看,田上的清風撫弄著麥稷,把豐年的風聲到處傳遞;看,沒有時裝,不懂什麼婦女問題,那些梳辮兒的村姑,黃面的婆媳,會代替男人,比男人還要精細,把天時,地利,與人和配齊!

  當我們在棗林裡休息,那安閒的樹影,與香甜的空氣,仿佛是在淵明的詩境裡;當我們到棗林裡去避空襲,老幼都匆忙的把牛馬掩避,靜美的田園,緊促的呼吸,赤裸的頑童把手腳抓緊了大地;這忽靜忽動,忽緩忽急,這田園的詩景與殺人的利器,使現實與夢境縮短了距離;這不是夢,而是個謎,歷史的美麗是它的謎底!

  我們是愚癡,還是秀氣?

  誰敢斷定,敢斷定的必遭打擊!

  生活的鬥爭是歷史的延繼,五千年不止,因為我們永不休息!

  不休息,不休息。

  今天,我們的人,我們的牲口,連我們的園地,都拿出那永不死亡的力氣!

  這簡單的謎迷住了東洋的智力,只好用炮火飛機安慰自己!

  噢,炮火,炮火,飛機,飛機,一路上,我們看見炮火的劣跡,一路上,我們迎送著空襲。

  啊,魔鬼的聰明值得感激,替魔鬼宣傳的是它自己!

  巨大的鐵橋,在陝州,在文底,都在魔鬼發瘋的日子飽受轟擊;在白天,還是陰慘的夜裡,炮的聲,炮的次數,炮的炸力,每個村童都記得清晰,這一代,世世代代,永不會忘記!

  在陝州,當我們正從車站走向城裡,聽著河澗橋邊石水相激,遠望著山城的衰殘的美麗;那黃的山坡,綠的田地,恐怕呀還留著斑斑的血跡;當中條的血浪殺聲向大河波遞,這靜靜的古城曾看見侵略者的魔旗,也看見,噢,誰能不牢牢緊記,敵兵在綠草黃波裡掙扎著最後的呼吸!

  我們正讚美那光榮的中條戰役,晴美的空中波動起殺人的信息;一眨眼,地面上已沒有人的蹤跡,給屠殺的鬼使以詛咒的靜寂。

  車站上,以在徐州,在開封的炮火裡,搶救機車與車輛的勇敢精細,敏捷輕巧的都找到掩避。

  一會兒,那毒狠的銀鷹已到河堤,安閒的旋轉,忽高忽低,分開,集合,合而複離,最後,以恐怖的呼嘯,顯出毒狠的得意,準確的把炸彈投在空地。

  十齡的小兒被破片殃及,短短的白褲已如血洗。

  白髮的老人,是祖,是父?將他背起,老人無言,孩子低泣,默默的,緩緩的,在大家的憤怒裡,走向綠陰中的短短的草籬,啊,走向永遠的血的記憶!

  這默默的老人,是作生意?

  還是種著薄薄的幾畝田地?

  要不是這橫禍奇襲,

  也許一輩子不曉得國事的危急?

  今天,默默的把孫兒背起,默默的,他可是認識了誰是仇敵!

  洛陽(上)

  不曉得為什麼是這樣,在我心靈深處那有音樂的地方,覺得最好聽的地名兒是洛陽。

  當色彩與音聲來會見詩的想像,往往我順著地名的音響,把它染成淺綠,或者微黃,象完美的鳴鳥,聲色相彰。

  就是這樣,當我每一聽到洛陽,在心服裡——我並沒到過那個地方,仿佛就覺到一隻彩禽在花林裡輕唱!

  啊,今天,夏雨輕灑,鼓樂悠揚,那一向存在心中的景象,變成了眼前的真確風光。

  首先,我們去慰問,去拜訪,那慣戰的士兵與抗戰的名將;從他們的言談,從他們的信仰,我們看見了開封,信陽,中條與太行,使全世界興奮的那些戰場,怎樣在消滅,怎樣在掃蕩,怎樣以勝利榮耀著和平與解放!

  不慌不忙的他們緊張,不卑不亢的堅持著信仰;這信仰,來自經驗與膽量,象五月的南風,和暢健康,把勝利的花香吹送到戰場上。

  借著他們的心智的明亮,我心上的浮雲變成晴朗的霞光;每當敵人猛攻,我們就冷靜的避讓,在敵人要戰的時間,要戰的地方,都叫他象剛進屋裡的蒼蠅那樣猖狂;我們等著,象獵戶等著虎狼,步步隱藏,步步不放,等著我們的時間,我們的戰場;象暮煙流暗了荷塘,

  好動的蜻蜓都落在蒲葉上,我們從容的伸手,便夾住脆弱的翅膀!

  就是這樣,我們在中條與太行,每次的勝利都記在「我們的」歷史上!

  由他們的言談可以想到他們的氣相:沒有日耳曼武士的粗莽驕狂,也不象效忠王寬的驍騎與武將,以金珠錦繡裝飾起威振四方,瀟灑的氣度,單簡的戎裝,心裡的精誠煥發在眉宇上,他們隨便,他們和祥,自信,信人,給別人以信仰,象雨後新竹那樣堅美清揚,啊,這新中華的柱石與希望!

  在金穀園中,天津橋上,或周公祠裡,噢,快樂的時光!

  借著歷史的光燦,花木的清香,我們看,聽,不用再勞動想像,那新史詩的人物怎樣在生長!

  順著郊外的大道,槐柳成行,我們到古靜的庵院祠堂,去慰問為國流血的弟兄與官長:在大殿上,或東西兩廊,那些英雄靜靜的伴著佛像,把痛苦與寂寞都忍在心頭上!

  每個人都有些使歷史光榮的話講,可是守慣了紀律,或因為氣力不強,只用微笑回答著拜訪,噢,有什麼描寫的力量,能畫出這微笑的聖潔與悲壯!

  這無語的微笑,卻說明瞭整個的戰場,戰場上的困苦,掙扎,毅力,與希望,苦鬥的英勇,與民性的溫良,都在這一笑裡,象雨後的陽光,把希望與光明籠罩在灰雲上!

  在院裡,閑倚著老松,或拄著木杖,已能走動的壯士,佩著十字章;步履緩緩,臉色淡黃,提起戰事,話短心長,指著戰場,指著槍傷,指著青天咒駡著海盜的強梁!

  我們該有多少歌曲、多少文章,來紀錄,來頌揚,

  這血肉的犧牲,事實的悲壯!

  該有多少戲劇,到處演唱這最戲劇的行動,啊,關係著存亡?!

  該有多少圖書,多少酒食,多少衣裳,以精神,以肉體,來感謝與調養,這些英雄,為你我呀,把熱血流在了沙場?!

  在另個醫院,原諒我不能指出地方,隴海的職工也同樣的值得敬仰,冒著轟炸與炮火,他們奔忙,把性命完全交給了責任上!

  耳聽著空襲,心系住車輛,車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

  借著雪色,或借著星光,由黃昏一直趕到天亮,趕修那炸毀了的路軌與橋樑;為了軍需,衝破潼關的火網,為了增援,與弟兄們一同趕到前方;當陣地轉移,炮如雨降,每一件國家的器物都重於死亡!

  不幸,時間與心願各不相讓,敵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隴海的職工絕少投降,有的被殺,有的逃亡——要著殘茶剩飯跑到洛陽!

  看,這簡單的病室,擠滿了小床,裹著腿,纏著頭,吊著臂膀,每一條繃帶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組織擁護著天良,弟兄們,祝你們早早恢復健康!

  把死亡,啊,把那可恥的死亡,由你,由我,由國法與天網,加給那些沒有天良的混賬!

  洛陽(中)

  與我有緣的洛陽施了留客的計巧,教豐年的大雨沖斷了洛陽橋!

  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調,一塊黑雲就是萬頃驚濤;沒有那江南的細雨,輕打著芭蕉,更沒有燈影花香,滴到天曉;在這裡,暑氣未消,冷風已到,斜來的雨點聲重如雹;可怕的黑雲,撲過遠山,追著飛鳥,一會兒,天地無光,雲騰海嘯;千萬條瀑布合成一條,懸空的大海向地上傾倒,水在急流,水在歡跳,只有一個聲音是水在呼叫!

  一會兒,象有什麼心事,急在脫逃,那黑雲,卷著雷閃,到別處鼓噪。

  遠遠的架起七色虹橋!

  這樣,忽雨忽晴,青天與旅客忽啼忽笑:聽著雨聲,趕路的希望在心中縮小,看著晴空,晴空又必定招來警報;無計劃而是必然的,去訪問友好,看一看市面,閒步到四郊,用緣分與命定減少焦躁。

  英雄偉人未必是虎目熊腰,同樣的,洛陽的城市並不雄偉與熱鬧;小小的城,窄窄的道,正象洛陽女兒活潑短俏;啊,洛陽女兒,連中年的婆嫂,都穿起短衣,放棄了長袍!

  不甚熱鬧,可也不甚蕭條,雖然萬惡的敵機不斷的攪擾。

  象孔雀開屏,這小城尾大身小,奇美的古跡展列在四郊:走過了康節聽鵑的古橋,密密的柳蔭護著大道,宋代的亭園,煙霞的笑傲,今日啊是油油的綠田與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廟,安樂窩中,赤體的小兒說是姓邵。

  順著柳蔭,踏著青草;暖風,把金色的陽光吹入田苗,再以陣陣的清香招我們談笑。

  未到龍門,先看見紅牆綠柏的關廟:廟內,開朗的庭院,明淨的石道,肅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怒目的關公似憤恨難消,面微側,須欲飄,

  輕袍緩帶而怒上眉梢;可是,神威調節著怒惱,凜然的正氣抑住粗暴。

  這設意的崇高,表現的微妙,應在千萬尊聖像裡爭得錦標!

  在後殿,像短龕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養著神曹,關公在讀書,關公在睡覺,把敬畏與虔誠變成好笑。

  在殿后,松蔭靜悄,

  護蔭著關帝的碑亭和墓表。

  據說,另有帝墓與神祠位在東郊,地形與史事都較為可靠,為爭取真神,自不容假冒,兩鄉的百姓,從久遠的年代直至今朝,還憤憤不平的彼此爭吵!

  沒有時間,詳加檢討,我們便給面前的帝墓,即使是偽造,以應得的敬禮與祝禱。

  參拜過陵廟,轉回大道;山,河,與偉大的橫橋,引我們向龍門飛走歡叫!

  領路的老翁,象一切的引導,帶出隱士的神情,學者的驕傲,以爛熟的韻語讚美著樹秀山高,一泉一石仿佛都有無窮的秘奧!

  他指揮,他稱道:

  珍珠泉,蓮花洞,唐朝的古廟……事實上,這裡水不奇,山不高,龍門的名貴是手的創造!

  千佛萬佛,是佛海狂潮,佛洞佛岩,佛的像,佛的宮堡。

  小不盈尺,千座浮雕,石壁上銘刻起萬千聲佛號;大可數丈,佛光遠照,使血肉的人間同登善道!

  這信心,在唐代與六朝,把藝術的光輝榮顯著宗教;愚子凡夫,顯貴富豪,為疾病死亡,或平安壽考;以十丈蓮台,莊嚴勝妙,或半尺菩薩,心虔力渺;來祈求,來答報,

  那平等的慈悲,與光明的感召!

  金錢鼓勵著技巧,

  超越的藝人,優厚的酬報,參考著佛土的意趣,希臘的線條,以人體之美表現神的微笑。

  東村的牛橛,西鎮的阿貓,以有限的金錢將心願速了,只求佛多,不問精巧,呆板的菩薩,結群成套!

  風雨千年,石爛神凋,人間的劫亂,洞冷僧逃,斷臂折頭,連神啊也難自保!

  越是那精心的創造,

  越容易引來摧殘與劫盜,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倖免淫暴!

  啊,龍門,藝術,宗教,這醜陋的人間哪,破壞多於創造!

  二十年前,摹寫「龍門」是我的愛好,每逢把拓頁展開,欣賞著字的棱角,我就把龍門,任著想像的虛渺,想成最雄奇偉麗的人工天巧;今天,仰看著刻石,俯視著河水滔滔,我沒有失望,可也沒有忘形的歡叫;也許是美的缺殘,使欣賞變成憑弔!

  離開佛洞,越過橫橋,白香山的祠墓管領著秋雨春潮。

  噢,誰能想到,誰能想到,莫非人生真是夢的資料?!

  誰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王禮錫啊,詩的新花正當春曉,①會來與香山分享龍門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們南去慰勞,同樣的也延遲了他的北訪中條;不可陰晴,不分遲早,我們相訪,我們談笑。

  勇敢的禮錫,事無大小,都溫柔細膩的親自操勞:冒著蒸暑或風暴,四下裡奔跑;還想著詩,想著報告,想著問題的怎樣研討;勉強戰退了疲乏,從容驅走了煩惱!

  含著笑他想像,肩著乾糧,光著兩腳,噢,去偷渡大河,擦著敵步的步哨,夜黑如膝,鬼火閃跳,摸到戰場去聽槍炮,

  在天亮的時節看到中條!

  而後,而後,……他興奮,他微笑,身在洛陽,詩的想像早已水遠山遙,卻也不肯忘了稱讚院裡的花草。

  誰能想到,這勇敢與勤勞,天地不仁,會以死亡相報;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使壯美的詩心花殘月杳!

  當我在香山祠外從容瞻眺,你,禮錫,噢,我會猜到:在那有梧桐與木槿的城郊,是寫著小詩,或是對花微笑,啊,那遲遲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這裡,噢,誰能想到,這香山墓旁會添上了你的新墳細草!

  洛陽(下)

  多麼驚心,啊,歷史的興廢!

  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首陽與伏牛遙遙的斜對;地勢的雄奇,山水的明媚,當年啊,異草奇花,英傑薈萃,是唐詩與宋詞裡的錦繡都會;金魚玉碗,即使是鳳去龍歸,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還有死亡的富貴!

  今天,夜雨朝陽使遠山明翠,河柳依依,動心的晴美,在哪裡,哪裡,是那幾代豪華的都會?

  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我們看見,

  噢,真願意沒有猜對——古的洛陽就那麼容易摧毀!?

  污濁的小村,雞啼犬吠,綠樹綠田,村童騎著牛背,難道這就是玉露清輝,帝王的宮禁,金闕的天威?

  那國都的城垣,天子的捍衛!

  就是白馬外的黃土幾堆?

  是什麼風暴代替了玉笛橫吹?

  是什麼刀火代替了寶馬金龜?

  數千年的雨露,酒軟花肥,明樓翠袖,十萬蛾眉,一旦哪,盡化飛灰!

  我們穿村過寨,渡過洛水,踏著雨後田間的濕潤的土背,或與小蝶分享著河堤的草味,去看那出土的大晉古碑,好證明古代太學在古代洛陽的地位。

  田上的香風,遠林的靜美,使人欲喜,使人欲悲;昨日的瓊樓玉宇,今日的塵灰,人類的悲劇是人力的浪費;滄海桑田,使歷史遲進而急退!

  看,這窮苦的村落,污穢成堆,街心的積水,蚊蠅交響爭輝;就是在這裡,臥著那學府的石碑!

  「大晉龍興,三臨辟雍」①,噢,碑文的完美,與石面的凝滑,隸書的名貴!

  是哪一次戰爭,災害,使歷史陰晦,把一千五百年的光輝,掩藏土內;

  到今天,仿佛順著命運的指揮,在這沒有書聲的地方使今人慚愧!

  鄉人前引,我們結成考古的小隊,看那出土的地方,決定太學的方位;在芝麻與玉米的綠影裡,小墳幾堆,恰恰與古洛陽的遺痕相對,石經的殘片,與大晉的全碑,都在這裡,偶然的,與老農相會。

  我們要歡呼,噢,山川與智慧,這是南郊,這是太學,古洛陽的珍貴!

  文化假若是呼吸呀,武力是肺,任他風狂雨暴,疾掃橫吹,肺葉的堅強把危亡粉碎!

  今日呀,我們的蘇杭,那天堂樣的都會,也正象這無抵抗的古城,受著摧毀!

  書史的幽香,園林的秀美,都被東海的狂風一夜吹碎!

  噢,還有那學校之城,光耀著華北,如花的青年,潔雅的設備,今天啊也垂首低眉,

  在魔王的腳下默默的羞悔!

  嬌弱的文明象癆病的豔美,體質的虛薄教精神頹廢!

  一隻鳥,一隻蜂,都曉得自衛,用它的翅,它的刺,它的嘴,為保護巢房,捨命去敵對!

  這一代中華兒女的光輝,要把英武與剛強替換了民族的衰廢;我們要以戰爭把戰爭打回,我們要文明就必須把野蠻「打」退!

  啊,古代的洛,今日的蘇杭與華北,是多麼,多麼驚心可畏!

  我們豈止要抗敵,我們應為抗敵而迷醉。

  相信啊,文化的生存,第一是自衛!

  依依不捨的,我們向堤岸折回,借了只民船,渡過洛水。

  遠遠的,塔古台高,林幽影碎,使我們快步如飛,

  忘了半天的饑渴勞累,去看,去看那中原佛法的朝暉,中華佛寺的始祖,噢,萬歲!

  白馬寺還在人間,白馬寺萬歲!

  給廟名,給山門,以提名和點綴,門前宋朝的石馬靜立相對。

  出自好古的熱情,或出自懺悔,各地獻金,使衰殘變為壯美:山門大殿,清朗光輝,一木一石都依古修繪。

  莊嚴而生動,洋溢著慈悲,那些金身是藝術的教誨,以人世的衣冠道出佛的真昧,使人忘了點什麼,卻增了些智慧!

  騰摩,竺法蘭,噢,使舌齒生香的法諱,望著洛陽的塵紅霧醉,望著北邙的花殘月墜,在清涼的古台,給人世以清涼滋味:以佛的經,佛的智慧,豐富起中原的文心字彙,教詩感與思潮去探索靈的幽美,把樂土的蓮花培植在孔孟的園內!

  院中,二大師的陵墓相對,左右,二大師的殿宇相配;院東,舍利寶塔伴著狄梁公的墓碑,後殿,清涼古台帶著歷史的幽邃。

  我們瞻拜,我們玩味,古寺古城,存亡興廢;踏著斜陽,回到洛陽——抗戰的營壘,啊,新的洛陽必須,必須,是抗戰的營壘!

  洛陽——葉縣

  冒著空襲,我們渡河;在龍門,對著那無語的石佛,我們聽見炸彈遙遙的投落;望一望洛陽,我們默默!

  這血的瘋狂,血的饑渴,朝朝夕夕,在這麼兩年多,血的花到處結成了仇恨之果!

  我們相信,以你的久曆風波,洛陽,以你的從容不迫,一定能以正義的寶劍金戈,戰勝,而且肅清,這血的罪惡!

  這時候,近午的陽光毒烈如火,我們回到鎮上的小店裡避一避蒸熱;過路的驢馬與牛車,

  也都暫停,向陰涼裡藏躲:滿身是汗的車夫,面色焦黑的旅客,拉一領席,顧不得解決饑渴,找個地方便合目而臥。

  窮困帶來蕭條,疲乏產生靜默,連賣瓜的小兒都懶得吆喝。

  兩個大瓜,一些熱饃,在蒼蠅的包圍裡救了饑渴。

  兩條窄凳或兩張小桌,我們橫躺豎臥,

  詛咒著蒼蠅,安慰著睡魔。

  當過客與馬牛結束了寂寞,我們也辭別了永遠靜靜的龍門古佛。

  一路上,看著豐美的田禾,與男女老少的辛苦勞作,又使我們唱起戰歌,

  忘了疲乏與炎熱。

  遠遠的,我們聽到號聲起落,綠陰裡的十裡鋪上士兵集合;遠遠的,向我們招手,請我們停車,噢,官長的殷勤,士兵的親熱,一定教我們去到鎮中休息片刻!

  士兵的勤勞,剷除了鄉村的污濁,乾淨的街道,樹影兒婆娑;綠陰下饞人的大瓜,皮薄水多,還有幾雙白雞把綠蟲兒尋啄。

  親熱的握手,握了再握,真誠的笑聲是友誼之火;涼的瓜,熱的茶,給客人解渴,古廟的松亭下主賓分坐;受訓的青年來請演說,赤腳光頭,規矩而活潑;官長們的要求是精神的饑渴,可帶來新的書籍,新的詩歌?

  大家興奮,彼此張羅,這萍水相逢的一刻,

  從抗戰的艱辛產出團結的快樂,象老友在他鄉相會,語爽情多。

  默默的斜陽以陰影的加長向行人威嚇,我們必須趕程,雖然依依不捨。

  趕到臨汝,太陽已落,借著圓月的清輝,找到住所,竹樹清幽,花影兒被人影兒碰破。

  放下行李,感到饑餓,踏著月色去找些吃喝;街上老樹合抱,人稀影多,找遍了飯鋪,走盡了城郭,找不到一點兒燈明火熱;啊,這老城還是日入而息,日出而作,遲到的行人只好忍了饑餓!

  望著月明,束手無策,苦笑著,我們走回宿舍,對著月下的梧桐,我們高臥,聞一聞花露的清香,幻想著魚肥酒熱!

  早起的林鳥有蟲兒好捉,我們也趕早把齋戒解破。

  與朝陽一同起身,好趕完這一天的工作:首先要慰問傷兵,然後,假若時間許可,去看那萬松裡的佛閣,古香積寺裡的雲光山色;然後,要搶渡過汝河,據說,河上的橋樑已被大雨衝破。

  天長人早克服了事多,露氣還沒散,我們就走上松裡的山坡。

  山平水淺,奇松萬棵,松在山尖,松在溪側,松在橋畔,老根把橋板橫托;枝稀幹扭,似傾似折,千姿萬態,綠滿了山頂山澗與山坡;姿態萬端,可是青青的一色,綠的樹,藍的天,黃的土,悅目的調和。

  調和產生明遠,靜靜的空中似蕩著綠波。

  山雖平,水雖淺,借著這奇松萬棵,卻給詩心以清靜和灑脫。

  寺裡,潔淨的佛堂,層層的院落,碑是延佑,鐘是宣和,寶塔雖低,而形態古拙。

  院後,亭下的泉池動著微波,漱著松根,潤著苔色,流成了小溪教蜻蜓與青蛙全都快活,心裡的青山未斷,眼前已是滾滾的汝河。

  兩岸的荒沙,橋低水闊,沒有樹陰,一片蒸熱。

  赴戰的壯士,半夜裡就在岸上集合,還抱著槍刀,在沙灘上呆坐。

  渡緩人多,人疲馬熱,浪猛河深,又無法泳過!

  大家默默,心急如火,看著那長橋啊在浪裡出沒!

  艱苦的行軍才見出軍心的振作,看,看這些弟兄,忍著饑渴,汗如雨落,一聲不響的持槍端坐!

  這鐵的軍人,經過紀律之火,有鋼的堅硬,棉的柔和。

  設若呀,有好的槍炮,便利的舟車,他們必能攻無不取,戰無不克,世上最良的軍隊是在中國!

  日已當午,我們才過河,找不到大樹,我們便將就那小棗幾棵,葉小影微,只好半蹲半坐,看著那發光的小棗,象綠珠萬顆。

  然後,慢慢的找到區公所,也就找到西瓜與熱饃。

  午後,斜陽尚高,已望見葉縣的城垛。

  一塊黑雲,風急閃惡,是雨?是風?謹慎是行人的上策。

  我們就進了那靜靜的城郭,一會兒,果然雷驚雨潑。

  這樣,我們便作了葉縣的不速之客。

  南陽

  南陽城外,白水漱著黃沙,南陽城內,人靜街狹;繞城流水,楊柳啼鴉,城中小巷,靜靜的人家;燈昏店小,窄巷裡琢玉沙沙,玉杯玉筋,雕玉如花;哪裡來的那半街殘磚碎瓦?

  是什麼無情的災異教房倒屋塌?

  難道這古城的靜雅,

  也是罪孽,也得屠殺?

  這仇恨,有什麼仇恨比這再大?

  沒有理由,這古城遭了轟炸!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有殺,只有打,

  只有這原始的方法,

  這仇恨,這恥辱,才可以雪刷!

  看著城中的爆炸,

  更愛聽曉色裡的軍號激發。

  青青的廣場,五色的朝霞,雲草之間長嘶著戰馬;炮車輕響,軍士無,齊一的心,齊一的步伐,踏著青草,步闊胸拔,步馬工炮,盡是青年愛國之花!

  看,看那軍旗,曉風裡莊嚴飄灑,是抗戰的先鋒,是寶血的精華,領導著鐵軍,到處給敵人以鞭撻。

  它曾高揚在南口的峻嶺奇崖,掃蕩著倭寇象風卷荒沙,在它的尊嚴光彩之下,沒有退避,只有衝殺,每一條漢子都忘了身家;這精神,教鮮血染赤了南口的風沙。

  教狂傲的「皇軍」知道了懼怕;一個人也打,

  一口刀也殺,

  就是刀折槍啞,

  南口的山石還會粉碎敵馬!

  這無畏之旗,無冬無夏,在戰場上飄揚,軍心上高掛,永遠是紅豔的勝利之花;帶著居庸南口的血色如霞,又在台兒莊上吐放光華;對著這旗,對著這人馬,啊,是什麼烈焰千丈,明澈了天涯,使我顫抖,使我淚下!

  有什麼詩的言語,言語的精華,來稱頌這精神,這偉大!

  有什麼值得奉獻的異卉奇葩,一一的來光耀這鋼盔鐵甲!

  找不到花,找不到話,只有默禱,這正義之旗勝利在東亞,以我們的鮮血培出和平與正義之花!

  向軍隊獻了旗,和民眾談了話,晚間,戲劇,唱歌,一堂雜耍,青年男女,精神煥發,以藝術的表現向暴敵誅伐。

  十二歲的小兒扮作鄉下的老人家,吸著漢煙,披著白髮,一言一動都老到圓滑。

  這神聖的抗戰,象春雨催花,給聰明才力以普遍的啟發;教弱者敢打,

  教懦者不怕,

  教啞子會以戲詞歌詠道出心話!

  這十二歲的娃娃,

  將隨著敢抗戰的中華,與剛降生的中華藝術,一齊長大!

  啊,我們的新的國家,那將是多麼美麗的鮮花,它會舞,它會歌,它會畫,它有武有文,剛強而文雅;那才是真的禮教之邦,和平而偉大,那禮教來自人人快活,事事美化,每個人的尊嚴都象奇珍無價!

  為了看漢代的石刻,去拜瞻古刹,玄妙觀的禪堂也遭過轟炸!

  殿閣層層,院落宏大,松影疏疏掩不住葡萄架,綠陰之下道人獻茶;

  後園裡一半兒香花一半兒瓜,一座茅亭供遊人閒話;漢代的天祿辟邪臥在晴光下,靜看著淩霄花兒在松枝倒掛,青天綠樹,金黃的大花,有什麼能美過這天然圖畫!

  風靜花香,雲閑寺雅,令人頗想換上袈裟!

  可是,車輪又動,趕早出發,只好啊,把流離奔走當作出家!

  臥龍崗下萬頃桑麻,

  臥龍崗上林光如畫,

  天光尚早,忙裡偷暇,到了南陽還能不瞻仰那隆中對話。

  廟裡,樹影生涼,楸高柏大,茶亭與碑林分列在兩廊下。

  武侯的金身似欠瀟灑,呆看著龕前的籤筒與神蠟。

  殿后,小小的茅廬半要傾塌,庸俗的題字東抹西畫。

  後殿裡,案上攤畫,地圖張掛,利用著古祠增高文化,關張在旁,中間兒塑著君臣對話;造像的平庸實無可誇,衣冠的親切卻勝過了虛渺的菩薩。

  躬耕南陽,就在這裡,是真是假?

  恐怕呀,敬賢的誠心超過了史的估價。

  湖北的隆中,聲名更大,英魂若有知,到處為家,把鞠躬盡瘁的精神播殖到普天下!

  老河口

  城裡是田,城外是田,一片兒玉米,一片兒藍靛,靜靜的城垣,

  把綠的風光截成兩段;身在城裡,還疑是郊園,怎麼不見稠密的人煙?

  忽然,柳林一片,

  鑼鼓喧天,

  三步一家茶館,

  五步一座戲園,

  河南墜子配著單調的絲弦,漢調京腔爭鳴著鼓板,如雨的汗,

  不斷的煙,

  山東的馬戲人海人山:柳陰下,大道邊,

  五光十色盡是小攤,

  私貨雜著土產,

  瓜棗配著冰蓮,

  南腔北調的吆喚,

  九州四海的吃穿;

  成排的草棚,各方的飯館,鍋勺交響,酒辣魚鮮,同時,小亭在溪畔,

  球場在林間,

  壯丁操練,

  士女遊玩,

  歡笑的小兒女打著秋千;驚心的標語林外高懸,通俗的壁報字大如拳,高尚的娛樂盡力宣傳,哪天游泳,哪天賽船,賽球賽馬,都寫在門前;小孩們唱跳,百姓們遊玩,人群裡面來往著軍官,一道玩耍,一道談天,大家同樂就一樣的尊嚴,露天的戲臺,人人白看,到晚間,燈明如晝,柳影姍姍,老幼男女,靜立成環,兒童們唱歌,還加以表演,且歌且舞,聲和步圓,小小的領導年方十二三;話劇京腔都宣傳抗戰,台底下一陣兒興奮一陣兒悲酸;看,日本的俘虜也參加表演,一個高歌抗戰,

  一個筋斗連翻,

  彩聲不斷,掌聲震天,只要投誠,便以誠相見,大國的風度不記前嫌!

  這是河口的公園,

  這是戰時河口的風景線。

  柳陰以外,公園的門前,緊接著市區與商店;

  窄窄的街衢,高牆深院,重要的商家門兒半掩;三步一家旅館,

  五步一家飯店,

  戰爭是風,蓬飛萍轉,戰時的繁榮,繁榮了客棧。

  穿出小街,腳下就是河岸,大小的木船,

  高矮的桅杆,

  水上的人家男呼女喚,江風淡淡浮動著幾處炊煙。

  北通豫陝,下走襄樊,水陸車船集中在這一點,那麼熱鬧的公園,

  那麼多的旅店,

  小漢口的復興說明漢口的淪陷!

  這浮動的繁榮虛掩著悲慘,以肉身作資本的女兒就有好幾千!

  有的是蓬隨風轉!

  有的是家破人亡,以恥辱換來茶飯,民族的清白,啊,只能以抗戰清算!

  在這虛浮的繁鬧裡面,卻有一股鳴聲不大的清泉,流到桐柏,流到襄樊,流到大洪大別幾座雄山,會合著血的渠流,血的溪澗,浩浩蕩蕩,流成了血的長川;它以泉的清明,血的激濺,鎮定如山,疾馳如箭,教暴敵的驕狂變為羞慚;與這清泉為伴,

  詩人彈弄著琴弦,

  多少超人的勇敢,

  多少血肉的奇談,

  在桐柏山前,在襄河兩岸,每一個故事都是哀豔的詩篇。

  這清清的泉水激動著那血的長川,今夜出襲,明朝應戰,最近的目標是奪回武漢!

  河口的風光只表現了這清泉的一面:它的從容,它的恬淡,沒有激鳴而氣度明遠;假若政治方面有良好的根源,或及時的能有新的樹建,使軍民同戰,軍政相聯,象兩溪清水合成綠川,那襄漢之濱與山澤之間,將有更多的殲敵的爭戰,隨著大江東去收復河山!

  襄樊

  在這古邦,真的,連天時也會作戰:綏遠的黃風使倭奴膽寒,中原的急雨教敵馬深陷;借著風雨聲聲,風雨的昏暗,我們奇襲,刀槍是閃電;送命的敵兵說也可憐,也許正夢著櫻島月圓,也許正夢著美女金錢;刀抹了哨兵,連喊也未喊,輕快的我們爬過牆垣,雨聲瀟瀟,刀急如閃,結束了一片夢裡的依戀與兇殘!

  拉了馴順的大馬,搬了槍枝子彈,不象打仗,倒象割谷收田;哪一位壯士不笑著誇讚:好雨!好雨!濕透我們的征衫,可也潤透了我們的良田,還給啊敵營落了炸彈!

  當我們正要走向襄樊,連陰的大雨又把公路沖斷,敵馬與炮車正陷在泥灘,我們卻從容的上了木船。

  南方的天色,北地的田園,穀子玉米,青青的兩岸,青到遠村,青到遠山:我們看雲,雲來雲散,我們看山,山光深淺;雲來,綠田色暗,

  雲開,閃出青山一線;雲光萬變,水聲不斷,水聲槳聲時急時緩,

  岸上的鳴蟬隨著風兒偏北偏南。

  噢,這原始的木船,

  在科學的時代使人歸返自然,誰能不以淵明的閒散,寫幾句淡如流水的韻言!

  夕陽欲沉,鴉急舟緩,入了黃昏,水聲越急槳聲越慢!

  猜想幫忙著雙眼,

  暮色裡看到襄樊!

  襄樊,多麼古遠!

  襄樊,又多麼清鮮!

  那麼多的歷史難道都是昨天?

  多少代的英雄與爭戰,多少代的詩境與江山,從歷史的青春,自我的幼年,就那麼崢嶸燦爛,香滿了心間,今天,在這微茫的兩岸,都立在我眼前!

  長細的樊城,波影燈光微顫,古秀的襄陽,連個燈光也不見,是抱著什麼詩裡的辛酸,還是什麼現實的幽怨?

  舍了木舟,跳上微濕的堤岸,在樊侯祠內,一夢如煙,城遠聲稀,波平柳暗,米襄陽的祠堂相隔不遠,幽然與我們相伴。

  清晨,把錦旗向忠勇的軍人呈獻,晚間,看廣西的女兒把歌劇扮演,看清楚了樊城,長長的護著堤岸,路淨街長,旅館商家齊排兩面;在太平年月,堤下的篷帆蔽天,堤上的市井歌舞流連:在今天,襄樊的地勢,軍事當先,生意的冷淡增強了仇日的宣傳。

  那古靜的襄陽,我們渡河去看,本來就清閒,現在更清閒的可慘!

  高高的花牆,深深的庭院,卷簷長脊可愛的在房上飛懸;小巷長銜,門兒靜掩,幾處商店已炸成了破瓦頹垣;隨棗的會戰驚動了襄樊,靜靜的古城含淚疏散;隨棗的勝利保住了襄樊,隨著凱歌百姓們回轉;在城裡正象在鄉間,

  百姓們隨著軍隊移轉,再隨著軍隊回還,

  我軍的英勇,敵寇的兇殘,教他們認清這不是內戰,不怕奔走,不怕艱難,他們要與國軍同行同返!

  壁上的捷報仍新,又添了幾張畫片,老人小孩讀了又讀,看了再看,相信了國軍能保衛江山,看一看自己的家門,點頭微歎!

  街頭沒有什麼富麗的商店,舊日的官衙卻還深邃森嚴,層層的院落,竹木幽然,官府的威風還未盡消散。

  我們從昭明台下走向廂關,護城的溪水風柔波淺,疏疏的綠柳,靜靜白蓮,城樓瘦聳,樹影微偏,詩人的古城啊真是在畫圖間!

  鐵佛寺內,殿破碑殘,孤獨的鐵佛與驟馬為伴,小碑上還存著鑿齒居士與道安。

  離了關廂,順著田畔,找到了檀溪,可是溪已不見,古時的湖澤變成今日的良田,那靠山的巨石,是誰鑿了個窩眼,卻算作越溪的馬蹄,把歷史欺騙!

  峴首不高,而山河四面,遠山淡淡,一水回環,古代的風流,隨著河道的南遷而花殘人散;

  在昔年,水在山前,舟車不斷,山水之間,詩酒紅顏,而今哪,時遷水遠,青草伴著流煙!

  在墮淚碑前,北望襄樊,河水滔滔,雙城夾岸,形勢雄奇也不減武漢!

  繁星似的古跡羅列在路邊,詩人的墓碑,名賢的祠館,到處給江山以光榮的紀念!

  可是,連桑田滄海都聽命於時間。

  就是秉燭夜遊也苦夜短!

  冒著小雨我們趕回渡船,浩浩的煙水四顧茫然,我們要早歸,我們要早眠,明天啊,要與忠誠的將士一同紀念,紀念那民族革命的八一三!

  西峽口

  在沔縣與南陽,都曾向武侯致敬,到了襄陽,卻無緣去瞻拜隆中!

  大雨象把我們的心思猜定,每一要起身,就雲合雷動;只好轉回河口,準備北行默默的與諸葛相期太平!

  離開河口,泥重車停,請來黃牛,央告著百姓,一聲呼喊,齊心的推送,湖北的公路實行著強迫運動。

  幾步一停,幾步一送,可以想像敵人的炮車與輜重,是怎樣的進行,

  怎樣的靈動,

  在這七八月之間的雨水中!

  爬到鄧縣,已經午日當空,找了點食水便向內鄉進行。

  噢,看這公路,柳綠沙明,車走如飛,道平如鏡,象飛鳴的小鳥,我們高放歌聲。

  內鄉小停,走向西峽口的山明水淨。

  不甚高的山崗,短樹青青,造林植樹,在這裡,普遍的推行。

  河水清淺,可是急浪爭鳴,為防著氾濫,插柳層層,直著成行,綠陰護著堤徑,斜著成翼,燕翅展在河中。

  河灘上,本來是石亂沙明,雨過沙流,風來沙動,現在是荷葉青青,

  稻香千頃,

  硬鏟去積沙,教流泉四送,增加了收成,改變了風景,血汗與決心使荒沙變為有用。

  一路上是北地的清明,南方的秀靜,

  每一個村莊都顯出辛勤潔整,村口上立著武裝的壯丁;這清潔,這勞動,

  這每一鄉里有它的子弟兵,說明著這是有了組織的民眾。

  組織民眾是民族的返老還童,把人力人心一齊喚醒,昂起頭,負起責任,便全顯出年輕!

  看,這使野水禿山化為美景,在這自力完成的樂土與佳境,每個人在大家的事裡得到光榮;每個人都聽從大家的命令,說聲修路,一齊拿起筐繩,喊聲造林,馬上肩起水桶;號令是心,手腳勞動,一區一縣不過是個大的家庭;遇到危患,子弟皆兵,有了盜賊,人人拿送,為愛護那大的家庭,

  掃罷了門前,再把村街掃淨!

  這組織,使大家的耳朵為大家聽,大家的眼睛為大家用,聽著外面的風聲,

  消滅漢奸的活動,

  到了時候,會以自己的力量保衛家庭。

  這組織,曾在自己的公路上,多麼坦平,日夜不斷的推進奇兵,在隨棗會戰裡給國軍以援應,似從天而降,使敵人顫驚!

  當接到赴援的命令,

  一鎮傳到一鎮,一營傳到一營,後面的趕到,前邊的啟程,象驛馬的交替,水浪的推行,消息嚴密,調動輕靈,星繁天黑,一夜裡飛來三千子弟兵!

  聯絡上軍隊,探好了敵情,守住山頭,利用地形,武裝的百姓,

  擊潰了敵兵!

  組織的勝利,百姓的光榮,家家戶戶有了勝利的歌聲!

  在西峽鎮上,我們獻旗致敬,四鄉八鎮都來了民兵;他們的指揮,他們的司令,都是些直爽剛強的老百姓,打著河南的腔調,述說著如何戰爭,舉起自釀的紅酒,香色雙清,祝賀著國軍戰無不勝!

  這精神的振作與抗敵的成功,並不因人民富庶,歲歲豐登;事實上,這是貧陋的域境,有一兩頃田地便算富翁;它的掙扎與運動

  是用團結之索聯合起百姓,是有點新的知識就去實行;團結產生力量,行動征討著貧窮;打仗與操作是同一幅神情,說作便作,說攻就攻;沒有成套的公事,或瑣細的章程;它約法三章,當面說明,凡事都須試驗,試驗裡會遇到成功;就是這樣,這匪人出沒之境,今天是水綠山青,

  曾教倭寇聽過這裡的槍彈與刀聲!

  看,這小小的城鎮也有電燈,借著水力,湊一些人工,沒花多少經費便放出光明;看,由河北遷來的學校與學生,幾天的工夫,校舍落成;百姓動手,人多事輕,土坯稻草,國難工程,有了茅舍就有了書聲,再以明秀的山水培養著愛國的熱誠!

  由這裡我們看懂:

  信任人民,使人民活動,這老大的中華一定會力壯年輕!

  龍駒寨——西安

  離開內鄉,步步緊張:

  山溪水漲,

  沖陷了橋樑;

  多少溪流是多少道魔障,隨地隨時折磨著車輛!

  危坡夾著急浪,

  車往下滑溜,再往上衝撞,象馬跳檀溪,或舟在三峽上,車行十裡,發立三千丈!

  顧不得領略風光,

  顧不得高歌低唱,

  只隨著車身擺搖俯仰,象兒時的夢中,忽下忽上!

  纖巧的機件,坎坑的山崗,失去了調諧便亂出花樣:一會兒閉聲,一會兒狂響,一會兒山水濺入機箱,青山默默,野鳥兒飛翔,行人與車輛全無主張!

  到商縣晚餐,已少希望,車輪無法再戰勝斜陽!

  商南貧苦,簡單的食宿都不易商量,車破人饑,冒險的開到龍駒寨上。

  教室為屋,黑板作床,一夢匆匆已到天亮;

  上學的小兒女進到講堂,主客相逢只好把戰歌齊唱;一邊高唱,一邊起床,小兒女們才放心教室又象了原樣。

  門外,晴美的陽光,

  照著紛忙的市場,

  這入陝的間道,騾馬成行;雜貨雜糧,鞭揮鈴響,賣葡萄的小孩來來往往;油條燙手,糖餅焦香,作買作賣的一致紛忙。

  買了些葡萄,喝了碗麵湯,我們就隨著騾群,再到山路中晃蕩;還是到處無橋,不住的翻山越浪,雖然山色漸濃,山風涼爽,也還難免頭昏眼脹;

  午日當空,不由的心花怒放,看到了商縣的郊外與城牆!

  商縣,青山四面,丹水在旁,秦嶺中的大縣,四皓棲隱之鄉;山谷起伏,商隊來往,武關藍關聯繫著陝鄂與南陽;立在古厚的城牆上,

  遠觀熊耳,俯視蓮塘,山風淡淡吹送著柳色荷香。

  我們去慰問抗敵的兵將,也對城中的百姓問了健康;給慰勞者以慰勞,就在當天晚上,戲臺搭在操場,

  高竿挑起燈光,

  夕陽未沉,鑼鼓還未響,老幼男女已經著了忙;或坐或立,或爬上短牆,盼著開戲,高興而緊張,士兵們奔走,汗出如漿;特別的高興,今天有朋友們上場:參謀也許打鼓,連長扮作女郎,啊,多麼有趣,抗戰的男兒事事內行,既會打仗,

  又能彩唱,

  不是嗎,娛樂的高尚

  使士氣飛揚!

  鑼鼓已響,笑臉兒齊仰,真的,慣戰的勇士化作女裝!

  袍子太短,粉未擦光;誰管,聽啊,不是合糟中板,有調有腔!

  舊戲殺鑼,話劇上場,抗戰的故事節節緊張;簡單的故事,簡單的化裝,仗著演員的懇切,借著銀色的燈光,把抗戰的熱情與勝利的希望,播散在青青的秦嶺上!

  可是,演員的缺少,劇本的饑荒,在此地,正象的血鬥的前方,都使宣傳受著阻障,

  藝術的花田受著損傷。

  陳死的劇本還活動在四鄉,以昨天的恐怖,海盜的強梁,或陳腐的故事——象秦腔與二黃——想激勵民眾,反增了恐慌,想將今比古,卻掩斷了革命的光芒;恐怖令人絕望,

  建設才使信心加強,

  多戰一天多一天的希望,我們是從戰鬥,見出民族的優良,是心靈的啟迪,是精神的解放,不是恐慌,也不是愚孝愚忠的癡妄,才能使民心民力激勵發揚。

  啊,象嬰兒的生降,

  我們是從血裡建設新邦,在苦痛裡我們生長,

  從昏暗裡見到明光;

  我們的藝術,是戰鬥的心房,它激動,它也使人有了主張,它生長,正如同軍事越打越強。

  啊,這劇本的缺少是精神上的饑荒,用我們的心血,用我們的思想,去打破這沉默,救濟這饑荒,教心裡的建設,發出智慧的輝光,教崇高的熱情,光芒萬丈!

  為慰問傷兵,我們下鄉,順手兒在田畔瞻仰了四皓的廟堂,田裡清香,

  古樹生涼,

  小小的廟宇在綠影裡深藏;四皓的造像,瀟灑慈祥,有點什麼會心的微笑還掛在腮旁。

  辭別了四皓,又走入秦嶺的松影山光,過了藍田,西安在望;噢,華清池前,終南山上,去休息,還是奔忙?

  只知道啊,偉大的山河啟發著崇高的思想。

  長安觀劇

  抗戰,抗戰,全民族的熱血急潮!

  是地震,是山崩,是海嘯,一切在動搖,

  偉大的動搖!

  一切,一切也都在改造,高興吧,同胞!

  難道血會取巧,

  口會造謠?

  不是真的嗎:機槍已代替了大刀,炸彈已代替了畫戟長矛?

  連我們的歌唱,不是也以易水蕭蕭,代替了兒女情長,淫柔的歌調?

  是呦,高舉著自由解放的旗號,怎可以沒有歌聲,沒有歡笑,沒有藝術的熱情配備著槍炮?

  高興吧,藝術在歡呼狂叫,藝術在血中找到它的正道;什麼雪月風花,一筆勾銷,血的花,紅的月,才是我們的情調,正義的激揚,敵兵的殘暴,才是我們的課題,我們的報導;這戰鬥的,新生的藝術,使古國的思潮,古國的喜怒悲笑,

  都由老邁龍鍾變作慷慨年少!

  誰再去細染輕描,

  畫些纖巧的花卉蟲毛;誰再去弄那些哀豔的詞調,教小紅低唱我吹簫;

  我們是在爭戰,我們的憤火中燒,我們要歌,象那史詩裡的英豪,把生命托寄在戰場,聲震九霄,我們要畫,畫出人壯馬驕,在原野,在沙漠,在河套,人疾如箭,馬湧如潮;我們要寫,墨是血,筆是刀,把英雄的事蹟,勝利的信條,銘刻在歷史的心上,使千秋百代永遠崇高!

  就是因為這樣的需要,這樣的戰爭與藝術的諧調,我關心著戲劇的改造。

  在西北的園地,話劇才剛長出嫩苗,由陝甘直到河套,

  那悲壯的秦腔是普遍的愛好;而長安,正如平津之與京調,又是秦腔的首都與領導。

  今天,開封與太原正飽嘗淫暴,男女伶工相繼西逃,

  秦腔的姊妹也都在長安鑼鼓喧鬧。

  沒有看過秦腔,也沒有聽過河南的音調,這學習的機會怎能放掉,我去聽,我去看,我去比較,可惜沒有時間向內行領教,不知道音節,也不知道技巧,我的批評只受我個人的指導。

  悲鬱是秦腔的基調,

  象水在峽中,激而不暴,水音在山的回音裡,一片驚濤,悲壯沉雄,不象京梆子那麼輕狂浮躁,可是舉動太毛,

  鑼鼓亂吵;

  歌腔雄渾,動作輕佻,不中節的鑼鼓又使動作無效!

  再加上白口的急促,臉譜的粗糙,使渾厚蒼茫的氣息變作村野繁鬧!

  在長安,秦腔的派別一老一少:老派裡,古腔古調,不變絲毫;新派裡,把新的內容化入原來的圈套。

  老班裡,三天一次《武家坡》,五天一次《哭祖廟》,

  口授心傳,只有叛逆才敢改造。

  新班裡,把實用視為最高,大膽的給抗日的英雄穿靴紮靠。

  這宣傳的熱心,有它的功效,人們也並不因綠臉紅袍,就把憤激變為好笑。

  不過,劇詞太文,道白急躁,劇情的新鮮,不是感動,成了唯一的號召,假若,更加強一些民間的情調,由最俗的語言見出文藝的技巧;假若,更大膽一些,從改進而創造,拋棄那些張飛式的夜戰馬超,而由民間的所需供給抗戰的教導,利用民間的故事,插入歌謠,也許能更親切,更多實效,從抗戰中給秦腔找出新的路道。

  拿蒲州梆子和秦腔比較,我不曉得哪一個更老,河北的梆子腔,我卻知道,是從蒲州傳來而加以改造;這未經改革的老腔老調,沒有秦腔的雄沉,可也沒有京梆子的激躁,更可貴的是大面還有相當的重要,舊劇的演變,無論是梆子二黃與漢調,生旦越紅,大面越潦倒,在京梆子班中,他可憐的變成三路的配角!

  可是在蒲州班裡,還有他獨立的旗號,那聲調的雄沉,動作的大方與老到,使我狂喜,如見至寶!

  假若教他,以他的氣魄和聲調,扮演起民族的英豪,

  他必能在抗戰的宣傳上得到功效。

  同時,我也為他愁鎖眉梢,啊,社會上趣味的低級,都市中生活的無聊,會把油頭粉面的小旦捧入雲霄,而把黃鐘大呂之音由冷淡而棄掉!

  對河南梆子,我不敢稱道,它使我感得一切的角色都是小丑的情調!

  假若這才真是民間的愛好,就更應當馬上去改造,在那濃綠的南洋群島,我看過馬來人的戲劇與歌蹈,每一出必有個小丑打趣亂鬧,據說,原始的戲劇都是開開玩笑!

  為了民族心理的健康,與抗戰熱情的開導,我希望,河南的梆子並不與馬來同調!

  臨潼——終南山

  感謝西北論衡社友人們的相邀,大家提著石榴,瓜棗,與蜜桃,一路的暢談,一路的歡笑,去看臨潼,驪山,與華清池的林泉亭沼。

  臨潼,是那麼衰竭,那麼靜悄,清明的秋日,照著無色無聲的街道幾條,那鴻門的風雲,坑儒的殘暴,傳說裡那些奇事與英豪,似乎都隨著歷史的衰老,只剩下一些悲酸的寂寥。

  城外,垂柳殘荷,溫湯回繞,華清池上也秋色蕭條。

  只有想像,從史與詩的記憶裡去創造,才能給眼前的垂柳橫橋,以歷史的光輝與繁鬧。

  貴妃的浴池,費過多少代豔麗的詞藻,而今哪,是寂寂的清水一槽。

  那多事的驪山,是那麼枯燥,無趣的亂石,寒蠢的蓬蒿,夾著牧童來往的小道幾條,冷淡的遙對著秦皇的荒陵亂草。

  啊,只有歷史的新生,才能解除山川的潦倒;我們要新的力量,象風狂雨暴,把恥辱洗刷,把因循清掃,以至大至剛敵對著卑污紛擾,浩浩蕩蕩,不屈不撓,是寶劍與鋼刀,

  斬斷了私邪與淫暴!

  看,血點斑斑,在驪山的小道,荊棘刺破了英雄的赤腳;看,巨石虎距,字大如人,雲煙浩浩,是民族復興的路標,

  是歷史新生的徵兆!

  下了驪山,去領略那名貴的湯澡;據說,塞上的健兒,鞍馬辛勞,馳騁在大漠荒沙,枕戈在草野深壕,傳染上回歸熱症,藥貴難療,卻被這溫湯洗好!

  噢,讚頌,讚頌勇士們的勢苦功高,讚頌中華的大地,到處是珍寶:什麼玉環出浴,什麼金屋藏嬌,天子的風流是萬民的煩惱;我們讚頌,讚頌這抗戰的溫泉靈藥,讚頌這由抗戰而發現的秘寶!

  ***感謝王曲的友好相邀,到終南山下去參觀學校:十裡稻香,一山夕照,在北方看到江南的渠回水繞。

  在山腳,在山腰,

  在茅廬,在古廟,

  處處有歌聲伴著鳴泉啼鳥。

  西風裡一聲軍號,

  教官們在馬上奔馳,青年們步下疾跑,十裡八裡,去聽講或上操,放下圖書便演習槍炮。

  青年們,昂著頭,光著腳,以淡飯粗茶,以風寒雨暴,以書籍槍刀,

  鍛煉著肉身,豐富著心腦,好把衰朽的中華變作青春年少。

  終南並沒有捷徑,他們知道,吃苦與流汗是成功的訣竅,看,一寸寸的平墊,一寸寸的掘刨,他們把山前修成了坦平的大道;在民族解放的路中,也要把每一寸河山用血汗滴到!

  看完了學校,

  我們踏著月明,嗅著一山的香草,象虔誠的香客在夜裡朝山拜廟,水遠雲深,去領略終南的勝妙。

  晚風淡淡,樹葉輕搖,灑下一山的碎影,黑白相交;樹影中石階盤繞,

  走近了泉聲,又離開了溪道,聽不見泉音,卻來了一兩聲鳥叫。

  走近了高峰,月黑石峭,離開了高峰,月明林茂,頭上是綠枝,身旁是香草,碰了一身秋露,衣履微潮;步步升高,步步輕俏,仿佛怕踏壞了那黑白的紋藻。

  五步一庵,十步一廟,沒有人聲,沒有佛號,都那麼寂寥,

  都那麼低小,

  有的失了庵門,有的爐生青草,好象都交與月光代為照料。

  走上小峰北眺,

  燈火渺茫,霧氣籠罩,長安,象巨舟一條,

  在灰色的大海裡隱隱的飄搖。

  噢,「灰色」與「飄搖」,願我的形容別成了預兆!

  長安,當這國仇未報,大難未消,

  是那麼繁鬧,

  那麼逍遙,

  到處是笙歌歡笑,

  也許還有——噢,良心知道!

  長安,用你的歷史的光榮與尊傲,象萬把火炬齊燒,

  教光明普照,

  在國難的血海裡猛進如潮!

  到了大台,山高月小,月色水聲,隱隱的古廟,象在夢中,渺茫裡有些欣笑,在眼前,在心中,細細的回繞。

  噢,那幽靜,那涼爽,那清峭,帶著滿身的月光,一直睡到天曉!

  隔著窗兒,早睡早起的禽鳥,用各樣的歌聲向遊人歡叫;起來,看,身在高峰,群由皆小;看,雲海輕移,峰如列島;山下彩雲朵朵,在林園上輕飄,遮暗了遠林,卻放一些光明給灣灣的溪道;眼前,雲在山頂,雲在山腰,百轉十回,疾行緩繞,一縷白雲給青峰無限的情調。

  我們走入雲中,與白雲齊入了古廟;廟小峰孤,雲開日照,看,對面的翠華綠如鮮藻;青峰掩著青峰,青松護著青草,碧綠之間,夾著微黃的小道;只有一線白雲在山頭上盤繞。

  腳上,雲去山空,萬丈孤峭,望一望翠華,看一看孤立的小廟,我們驚喜欲狂,要高喊,要歡叫;啊,這最色的雄奇,山林的美妙,把人們的愛心,象愛情之與美貌,在國土上系牢;

  美的崇高,

  是愛的開導,

  當美的田園與河山受到淫暴,誰肯坐視,不拿起槍刀?

  我願每一個青年,不僅在屋中受教;去看,去看,看水闊山高,看自然給中華的奇珍異寶,受了美的薰陶,

  燃起愛的火苗,

  使熱血與行雲,詩聲與虎嘯,結成愛與美的心潮,

  用崇高的熱情使江山完好!

  西安——中部

  初秋的西北,也許勝過春裡的江南!風輕露重,噢,金瓜赤棗的秋原!

  似醉的高粱低垂著紅臉,微黃的穀,雪白的棉,紅梗兒的蕎麥矮矮的成片,噢,白雲滿天!

  下了終南,

  離了長安,

  看著這織錦的秋田,

  我們走向宜川。

  過徑陽,過三原,

  趕路的心虔,

  都未能遊覽;

  小小的耀縣,

  卻有北平的飯館,

  操著官話的老闆,

  風雅的把賣酒賣飯

  叫作文化宣傳!

  飯後,風光漸晦,道路漸難,一道道的土嶺,一片片的沙田,未到秋收,已有荒涼之感!

  土嶺,豎如刀削,橫如刀斬,啊,這就是西北高原;遠望成嶺,嶺上卻還是田園;一層一層,遠入雲煙,處處是平地,處處又是土山,每一座土嶺之上是一望平川。

  有時候兩地之間,

  隔著千丈的土澗,

  在溝澗的兩岸,

  人們可以交談,

  若想握手,也許車走上半天!

  有時候,上邊是田,下邊是田,小小的村落卻在中間,幾家窯洞,吠犬雞喧,壁立的黃土是天作的牆垣;頭頂著綠田,腳踏著綠田,田下田上流著炊煙。

  噢,這有趣的高原,

  豎看成嶺,橫看成田,不知有多高,也不知有多遠,千里萬里,層層不斷,綠黃的地浪流往東南。

  噢,這艱苦的高原,

  人稀地闊,不見河川,即使渠多水滿,

  也難變作飛泉,

  飛上土嶺,澆灌山田;真是啊靠天吃飯,

  全仗著甘霖解救枯旱;可是,林木稀罕,

  雨過地幹,

  寶貴的雨水奔流四散,千萬匹瀑布流往低原;加上大漠的風沙吹向東南,多一點黃沙,就多一分荒旱;有時候,風狂地裂,雨卷山旋,土嶺崩陷,

  憑空失去萬頃熟田!

  噢,這流動的高原,

  再沒有草木的繁衍,

  風沙荒旱的消滅,

  將要啊,這中華文化的搖籃,變作流沙一片!

  就是在這樣的苦旱的田園,我們看見孟薑女的哭泉:土坡上一窩髒水,上邊小小的廟兒只有屋子一間,苦命的夫婦端坐無言!

  哭泉,象徵著地的荒旱,象徵著水的艱難;

  啊,萬里長城擋不住風沙南犯,不是長城,我們要的是肥土良川;戰敗了旱海的推展,

  才固定了西北的安全!

  潮潤的土,碧綠的山,才能使西北轉危為安!

  啊,天色已晚,

  霞媚風閑,

  隱隱的我們看見

  青松萬樹,在赤霞黃崗之間:是什麼幻想中的仙境靈山?

  是什麼大漠裡的桃源?

  在這沙熱風毒的秋晚,送一山青色到行人眼前?

  看,還有座小城,靜立在半山;下面一溪流水,城牆在綠柏旁邊。

  不是什麼夢幻,

  不是什麼仙人的樓館;中部,中部!寂寞而高朗的小縣;那青松一片啊,是黃帝的陵園!

  這時候,薄雲裡明月隱現,我們進城,也就是上山,窄窄的小街,燈光點點,一二百戶人家支持著一縣!

  一點奇趣,一點荒涼,月光清淺,到底是夢幻,還是人間?

  詩境與現實打通了界限!

  小屋幾間,小炕几面,在城的高處,月小風寒;肅肅的秋意,巍巍的陵園,蟲聲不斷,雲氣往還,有些什麼神秘的消息在蒼松翠柏之間;噢,這神秘,這清幽,這安恬,我們安睡,象嬰兒睡在搖籃!

  清晨,滿城的山色,處處炊煙,風微日朗,展開西北特有的晴天。

  我們沿著河岸,

  貼著題滿詩句的小山,露氣清香,黃花點點,與三五飛鳥去謁拜陵園。

  老松七抱,綠色接天,松陰裡一片斷瓦頹垣,黃帝的子孫,該怎樣羞慚,黃帝的聖殿哪,就剩了幾塊殘磚!

  那偉大的陵墓,水抱山環,獨成一嶺,綠柏千年,在漢武的企仙台上放眼,群山滾滾,流向東南,象萬馬奔騰,晴光閃閃;想見民族的春潮,雲飛旗展,象黃河的急浪,衝破高原,浩浩蕩蕩,把黃色的文明流到海邊!

  綠陰青草,素燭高燃,三杯白酒,灑在陵前,嚴肅的致敬,鳥雀無喧;一部歷史潮湧在心間,啊,這歷史的繼續,決定在今天!

  中部——秋林

  祭罷了皇陵,向北進行;

  過多棗的洛川,匆匆未停;宜君的友人們留飯,也盛情未領,在牛武鎮上,拿兩個饃饃又趕緊啟程。

  這一路的匆匆,

  都因為車趕過險惡的黃龍;二十年來,黃龍山裡,匪盜橫行,「黃龍大學」,林木叢叢,五百里內,都實驗著劫搶的課程;在抗戰的今日,匪穴已空,可是初修的道路還坑坎不平。

  我們疾走,不是為躲避冷箭與鑼聲。

  草莽的豪傑已變作衛國的英雄;我們是為,在這人煙稀少的山中,彎急橋軟,險阻重重,須賺出一些時間,賠在開路填坑,賠賺相抵,或者能趕出山去,還落日微紅!

  果然,入山不遠,橋斷車傾;人在車裡,忽然象舟遇驚風;幸而樹密溝淺,枝幹斜撐,還未致車如珠滾,人杳山空!

  幸而相距不遠,就有一班路工,打來木板,鍬鏟,粗大的麻繩,一聲呼喊,四山響應,熱汗感動了機械的蠢頑不靈!

  假若沒有這班力大心誠的弟兄,我們哪,多半是風清月冷,在山坡林畔高臥黃龍!

  翻山越嶺,

  我們緩緩而行;

  山深樹茂,坡陡風橫,沒有流水,沒有古寺疎鐘,十裡,百里,沒有村落人聲;荒草裡,誰撒下幾片穀種,疎疎落落的葉短苗輕;野兔飛跑,錦雉飛鳴,小生物的奔馳驚恐,

  令人想像昔日的步步心驚!

  可是,在這無人之境,忽然聽到抗戰的歌聲;看,三五小店,松柱茅棚,擺著瓜果,烙著燒餅,貨色不多,更顯出整齊乾淨,新貼的標語,紙色鮮明;對面,依山開洞,

  鏟土為坪,

  雖然不是洋樓幾層,

  講堂球場卻都環繞著青松;在半山,在草徑,

  三三兩兩來往著男女學生,他們操作,他們歌詠,在這深山僻壤之中,

  這學校的名稱是民族革命!

  為趕出山去,不敢少停,心間卻極願意,去看看窖洞,去勞慰那些赤腳年輕的弟兄!

  日落燈明,

  才望見宜川小城,

  下面是急流的溪水,

  高處燈光照亮了窯洞,噢,燈光水影,

  噢,犬吠人聲,

  雖然是那麼小的小城

  使人卻忘了黃龍山裡驚心的寂靜!

  忘了一身的疲勞,忙著去看市街的光景,窄窄的街道,小鋪掛著油燈,燈光裡,葡萄碧綠,甜棗鮮紅,處處寫著擺著中秋月餅,點綴得秋色滿城。

  羊肉的包子滾熱出籠,辛辣的白酒,與羊肉爆蔥,飯館雖小,而杓響燈明,教南方的朋友堵住鼻孔,北方的侉子卻見景傷情!

  買了些瓜棗,順原路回行,在銜角的黑影裡,在無意中,發現了小小的浴室,蒸氣環繞著孤燈。

  幾天的勞頓,千里的行程,即使是一汪死水,誰管它髒淨,也願去解一解腰酸腿疼;況且,這裡水熱茶濃,還有長枕大炕,瓜子花生,生意雖小,可是按著北方的規矩設備經營。

  燙了燙澡,而後修面整容,技劣刀鈍,可是道歉連聲,北方的客氣教生意興隆,把臉刮破還不忍說疼,臨行,小帳零錢滾入巨大的竹筒。

  第二天清早,成群的騾馬在門外,等著我們到秋林謁見司令。

  宜川到秋林,三十來裡的路程,為避免出醜,我寧願步行,可是山溪回繞,無橋可通,無法不在馬上出征!

  選了又選,選了匹黃馬,年高老成,還賄賂了馬夫,給我牽住韁繩!

  年輕的朋友,揚鞭踏鐙,一路歡叫,疾走如風;我卻搖搖擺擺,緩緩而行,象北方村婦,騎著牲口歸程;可是,步緩心閑,也自有妙用,從容的,我觀覽風景,從容的,我還取樹上的棗子哪個最紅。

  一路上,一道兒山溪,一片兒土嶺,山水之間,高低不平;高糧小米,一層一層,由溪岸一直種到山頂;山溝裡小村靜靜,

  賣茶的小鋪搭著草棚。

  秋林,在中華還沒有抗戰的吼聲,只有三五人家、幾條土嶺,寂寂終年,象沒有生命;現在,人手萬能,

  已掘成三百窯洞,

  洞裡受訓,洞裡辦公,到晚間,山腰燈火,點點層層,恍似遠觀香港,樓宇淩空!

  土山對列,填澗成坪,土坯的禮堂雄立當中;這窯洞的文化,黃土的工程,茅茨土堦,而美若王宮!

  這人士的集聚,戰時的經營,也刺激著買賣的興盛,鎮市的繁榮,

  書局飯館應運而生,

  這西北荒涼之境,

  街市象雨後的竹筍,一夜生成!

  在土色的禮堂裡,把錦旗獻給司令,在土色的窯洞裡,我們聆悉軍情:在晉省的山地,大河之東,在近來的苦戰中,

  我們傷亡日減,因為化整為零,處處包圍,密密層層,膠著蛇纏,使敵人寸步難動。

  這小組的戰爭,

  配備著發動民眾,

  有了合作的軍民,百戰百勝,那層層窯洞之中,正訓導著縣區的行政。

  冬暖夏涼,噢,這有趣的窯洞:土的大炕,土的窗白,土的棚頂,多一半天然,少一半人工,經濟而且適用;

  土山百丈,洞在腰中,既能居住,又善防空,西北的黃土啊,也支持著戰爭!

  在這窖洞裡,我們也聽到文化的事工,這裡有紙,也有印刷的器用,每一文化據點,不論在河上與山中,都有小型的報紙,報導著政況軍情;黃龍山裡,和宜川小城,刊物圖書,作著文藝活動;可是,執筆的朋友,自愧年輕,謙退恐懼使他們的筆尖失去英勇,他們深盼精神食糧,源源的供應,由後方救濟前方的苦窮!

  但是,後方的詩文,往往是公式的應用,即使文字優秀,而氣餒言空!

  為克服這困難,須調換筆的士兵,後方前線,交換溝通,使經驗巧於運用,

  使文字獲得內容,

  而後,這筆的部隊才能配備戰爭,以言語的結晶,激起戰鬥的熱情。

  正是棗核的天氣,早晚風寒露冷,可是午時的烈日還加緊把高粱曬紅;為抵抗午暑,我們睡在窯洞,沒有冷氣的設備而陰涼自生;入晚,西風瑟瑟,蟋蟀聲聲,禮堂之內鼓響鑼鳴,

  隨軍的戲班,武裝的生末旦淨,扮演著古代愛國的奇士英雄;殺鑼以後,我去會見這受過訓的伶工,有的花臉未褪,有的袍帶將松,互相以軍禮致敬,

  誠懇的請求遠客加以批評。

  握手分別,各歸窯洞,一山燈火,萬點秋星。

  宜川——清澗

  由秋林回轉宜川,自然還要涉水爬山。

  這回,瘦騾一匹,配著木鞍,走到水裡恰似乘船!

  秋雨將停,泥滑水泛,過了一二溪溝,幸無危險;第三道溪上,雖然水野溪寬,憑著剛得的經驗,

  卻處之泰然。

  可是,騾已下水,不及回旋,山洪猛下,浪滾石翻,只一眨眼,象驚風急閃,水已湧到馬夫的胸前!

  馬夫急逃,牲口驚顫,瀑布橫流,吼聲一片!

  水頭,象風滿的急帆,象驚蛇狂竄,在溪上飛走急旋;水上疊水,兩岸生煙,灰浪黃浪,層層的水山,層層翻滾,浪花撲入沙田,一層微落,一層緊連,遠近的水聲響成一片;眼看著騾身下陷,

  眼看著浪花打濕了鞍韉;猛一回頭,急流四面,一起一落,天地浮懸!

  牲口擠在一堆,耳豎肉顫,騾腿象順水急流,象隨波旋轉,雖然都靜立不前,

  一動也不動的似等待沉陷!

  早到一會兒的友人已安然上岸,勒馬回頭,向我狂喊:「扯緊,扯緊韁繩,騾子腿軟!」

  可是野浪雷鳴,人聲盡掩,我聽天由命,鞍上悠然。

  幸而騾馬愛群,前行後趕,隨著「驥尾」,我居然渡過了惡灘!

  上岸回頭,反倒汗出色變,假若騾腿那麼一軟呀……啊,陝州的炸彈,

  就落在身邊;

  黃龍山裡橋斷車翻,

  連這次騾上溪中的經驗,幾十天來已嘗過三回大險!

  啊,苦鬥的戰士,你們辛苦終年,在沒有食水的沙漠,或石寒雪厚的荒山,危險,危險是你們的日常經驗,可是忘掉了危險,你們戰勝了艱難!

  這偉大的艱苦壓在你們的雙肩,戰士啊,你們並沒有遲疑的眨一眨眼;槍風彈雨,你們向前,惡水荒山,你們向前,一年二年,你們向前,向前,向前,

  用血肉的犧牲贖取國土河山!

  生命的偉大,當遭逢患難,象你們,戰士,是忘了自己的安全!

  噢,我們這一點點辛勞和危險,哪值得陳說,哪值得計算,假若情不自已的來含笑開言,也不過呀,作為慰看你們的一些紀念!

  回到了宜川,

  秋雨綿綿,

  剛一晴天,

  便再走入險惡的黃龍山。

  渡過渾黃的洛水,已是鄜縣,唐時的重鎮,全非舊觀,城荒街寂,鋪小人閑,唐代的占鐘報著更點,傷心的月色,千載同憐,老杜的悲思,古今同感;清輝玉臂,香霧雲鬟,秋月無情,又照著一番離亂!

  辭別了鄜縣,趕到甘泉。

  甘泉,這名字,何等的清鮮!

  可是,城內牧牛,騾馬入「店」,日午秋晴,仍自荒涼慘淡;小小的城垣,門洞兒低淺,把車身箝住,進退為難;塞住了城門,交通立斷,牛陣馬群鳴聲一片!

  請來了壯丁,奇計爭獻:好不好把城垛拆寬?

  好不好把車棚截斷?

  議論紛紛,拆城毀車都多有不便;後想起的計策往往安全,好不好掘深車的下面?

  人手如蜂齊動了鍬鏟,掘土移石使車身下陷。

  一兩點鐘的時間,

  幾十身的熱汗,

  車頂離開了城磚,

  車輪才大膽的旋轉;

  嗚嗚長鳴,牛奔馬竄,連聲致謝,我們渡過難關!

  離開了甘泉,車行緩緩,雖沒有黃龍山上的惡嶺急彎,可是路碎沙擁,還容易遭險。

  太陽西落,我們望見了延安:山光塔影,溪水回旋,清涼嘉嶺,夾衛著雄關;我們期待著人稠影亂,萬家燈火,氣暖聲喧。

  但是,暮色裡疏星點點,城裡城外一片斷瓦頹垣,寂寂的水,默默的山,山腰水畔微繞著流煙!

  歐戰,歐戰,加重了炮火的威嚴,能代「正義」發言的只有炸彈,這武力的瘋狂,憑著刀槍判斷,屍山血海,

  把死亡喚作凱旋;

  瘋狂的日寇,望著歐西的火焰,吸血的毒口滴灑著饞涎,恨不能啊,象輕鷗上岸,抖一抖毛羽,磨一磨爪尖,再疾展雙翅,向血海無邊,向屍骨如山,去掠取血的財產!

  可是偉大中華的偉大抗戰,在長城內外,在江北江南,教二載的侵伐,傷亡百萬。

  在平闊的中原,在山林海岸,每一寸山河都用敵血估算,染紅了黃河,燒焦了武漢,骨灰呀,千罐萬罐,十船百船,三島的哭聲教櫻花失去燦爛!

  歐戰,歐戰,戰神在高呼狂喊,侵略之血沸騰,侵略之手急顫,噢,歐戰,歐戰,太陽之旗應當血光四濺!

  用馬用船,向北向南,去燒,去搶,去征服,去殺砍,教世界知道矮腳武士的威嚴!

  噢,這中華的鐵鍊,緊緊相纏,節節入骨,掙不開,扯不斷,使耀武揚威的人馬啊,步步深陷!

  用炸彈,用炸彈,炸斷,炸斷這無情的纏絆,

  好飛往地北天南,去應付歐戰;蘭州,西安,西北的名城,抗戰的據點,去炸,去炸,把抗戰的中華炸飛炸爛;連那荒城小縣,象甘泉與宜川,也須領略侵略者的獸行毒焰,就因這瘋狂的一念,

  炸彈呼噓,毀滅了延安!

  看,那是什麼?在山下,在山間,燈光閃閃,火炬團團?

  那是人民,那是商店,那是呀劫後新創的:

  山溝為市,窯洞滿山,山前山後,新開的菜圃梯田;噢,侵略者的炸彈,

  有多少力量,幾許威嚴?

  聽,抗戰的歌聲依然未斷,在新開的窯洞,在山田溪水之間,壯烈的歌聲,聲聲是抗戰,一直,一直延到大河兩岸!

  在這裡,長髮的文人赤腳終年,他們寫作,他們表演,他們把抗戰的熱情傳播在民間,冷笑著,他們看著敵人的炸彈!

  焦急的海盜,多麼可憐,轟炸的威風啊,只引起歌聲一片:唱著,我們開山,

  唱著,我們開田,

  唱著,我們耕田,

  唱著,我們抗戰,抗戰,抗戰!

  匆匆的,我們辭別了延安,在荒涼的永平用了午飯。

  飯後動身,一路都是煤炭:小小的山坡,靜靜的溪岸,到處是寶貴的黑石黑面,扒摟一筐,或撮夠一擔,就給一家幾天的溫暖。

  小小的油井,也在路邊,三五個工人,眉烏臉暗。

  油分重輕,依法提煉,好象弄著好玩,

  每日出油不過滴滴點點!

  穿過了油井炭田,

  一步比一步危險:

  擦著岩石,跨過溝澗,一步一顛,一步一陷,一步一步出著冷汗!

  秋日落山,

  我們還在山裡旋轉,

  村中的父老善意的阻攔:不好再走,前邊的坡高橋斷。

  看一看星光滿天,

  我們決定趕到清澗,

  暮色裡,南北不分,高低不辨,隨高就低,黑影裡頭昏心亂,忘了安全,也就忘了危險,一場惡夢似的來到清澗,犬吠如豹,城門已關!

  清澗——榆林

  荒沙在北,荒丘在南。

  千里的荒涼,中有清澗。

  這緊湊利落的小縣,

  象有筋有骨,自命不凡。

  冒著北國的風沙荒旱,挺拔秀麗,靜立無言。

  簡潔明淨是那些小街小店,店中男女靜靜的織著絲絹,絲白絲黃,絹長絹短,條條光潤,在鋪內輕懸。

  街心鋪著石板,

  屋頂覆著石板,

  石板的方便

  使小城的氣度齊整尊嚴。

  因利用石板,

  所以屋頂平寬,

  房在山腰,或在田畔,頂平門圓,卻似石橋段段。

  清澗以上,沙嶺荒寒,九裡山內,風旱田幹,灰黃一片,不見人煙,山頂小廟,佛倒屋癱;盤出九裡,還是零落的土山,中途車壞,卻找著鳴澗清泉,一面等車,一面濯足談天,溪清日暖,仿佛到了江南。

  澗上的山徑,騾隊緩緩,負著石堿,負著沙鹽,騾子的頭尾,紅纓鮮豔,象新嫁的娘子,打扮得齊全。

  問一問趕騾的老漢,

  綏德已經不遠,

  綏德以北,就是鹽灣。

  從容的我們上山下山,果然,望見綏德還秋日高懸。

  綏德,這歷代的重鎮邊關,巍巍雄立,在無定河邊。

  無定河上,橋長孔圓,十七巨孔,野浪風翻。

  無定河岸,千頃沙田,紅紅的高粱,紅到了河灘。

  無定在北,大理小理分灌東南,三面水,四面山,

  高山大水環衛著雄關。

  舊城在河北,蒙恬的龍灣,新城在山上,太子扶蘇葬在山巔。

  從河岸仰看,

  城樓飛峙雲間;

  在城中俯瞰,

  山連河滾,浩浩雲煙,不怪呀,每當榆關欲陷,歷代是退守綏延!

  城裡,石路石垣,

  房整街寬;

  石榴梨棗,點綴著秋天。

  晚間,秋雨帶來微寒,靜靜的我們宿在韓蘄王的祠館。

  從綏德北進,看見了鹽灣:土白如雷,撮土熬鹽,簡單的鍋灶,羅列道邊,清澗的石板,

  綏德的沙鹽;

  鄉間的父老世代相傳,說:秀靜的米脂出過貂蟬。

  米脂城外,土貨如山,米脂城中,靜靜的庭院,牆高門大,氣度不凡,象富戶衰敗還維持著局面。

  李闖的故鄉,去城不遠,汾陽的大廟,立在山邊,富貴壽考,織女的預言,字大如輪,驕傲的立在廟外山間。

  米脂以上,漸入沙田:矮矮的桑,矮矮的棗,掩護著田邊;塞上的沙流,隨風南竄,這兒一堆,那兒一片,一窩一丘,暗示著荒旱。

  鎮川堡上,我們打尖:敞亮堅實的屋宇,鎮大街寬,晴美的秋日照著牛馬往還;紅的纓,白的馬,藍的天,紅的棗,黃的土,葡萄深藍;焦黃的麵包香味四散;夾雜著牛馬草料,似羶似甜;大店小店,皮貨如山,北方的風味,至此十全。

  榆關的各縣,羊群萬千,羊皮羊毛彙集到鎮川,羊毛的銷售,在太平年間,每年也有一二百萬!

  飯後動身,黃沙不斷,不測高低,也難辨深淺,有時候,平地上車停輪陷。

  十裡山中,沙邱時現:圓圓的丘頂,如浪的條線,處處欲流,處處柔軟,微風起處,吹出些輕煙。

  沙丘的左右還有山田

  穗小葉蜷,根為沙掩,半黃不綠的黍稷,憔悴可憐。

  登高遠望,沙嶺沙丘若續若斷,似黃似白,陰影兒微淡,秋日晴明,沙光閃閃;都似欲流,卻又不動不變,象等著什麼消息,才沙飛山陷。

  可怕的寂寥,可怕的荒旱,沒有樹,沒有水,沒有人煙,一聲咳嗽都傳出好遠。

  火熱的沙丘,微白的青天,半空中顫動著無聊的光閃,蒸熱,荒旱,

  可是,令人膽戰心寒!

  愈近榆關,愈近沙山,白慘慘的那麼一片,

  山肥頂圓,沙浪相連,象巨駝成陣,駝峰萬千,似走不走,高矮相牽,似靜而動,流線飄然。

  在這流沙四面,

  荒旱終年,

  榆林城外,卻一水波瀾,成林的綠樹掩映著河灘。

  噢,綠樹,綠樹,綠樹兩岸!

  在這沙光閃閃,

  口燥心幹,

  一點點綠色都綠人心間,使人清涼,使人安恬,使人立刻忘了荒涼之感;這寶貴的綠色,在白沙荒嶺之前,是多麼濃厚,多麼清鮮,象古絹上宋元的繪畫,明綠斑斑!

  榆林,控制伊盟,應著綏遠,掩護著延綏與甯甘

  在沙漠裡,城外有水,城內有泉,城內城外,綠樹參天;噢,偉大的中華,偉大的山川,荒沙野水上還有這樣的古鎮雄關!

  長街十裡,城扁街寬,堅厚的牆垣,寬敞的醫院,鋪戶家宅,都略具北平的局面。

  小小的東山,書聲不斷,職校,榆中,和女子師範,都風高地敞,校址相連。

  學校的師生,報界的人員,支持著塞上的文化宣傳,關心著盟旗,關心著抗戰,他們熱誠的與軍部打成一片,討論問題,印行月刊,用努力與誠心解救文化的荒旱。

  城外有煤,城外有鹽,以鹽易糧,還不難飽暖;羊毛獸皮也大量的生產,學生士兵都手搓毛線,織成鞋襪,好抵抗風寒;若是能夠毛織制革大規模的興辦,供應了軍用,開發了利源,這沙漠裡的雄關,

  便更多了一道長城,擋住經濟的侵犯!

  榆林——西安

  我們打算,由榆林穿過伊盟,騎著駱駝,攜著帳棚,象蒙古的兒女,宿月餐風,到沙漠裡的綠洲,參拜王公;然後,渡過大河,在草原上馳騁,到五原陝壩,慰問抗日的英雄。

  可是案役駝馬,食水帳棚,幾十人的團體,困難重重;算計著,到了長安,正趕上中秋月明。

  趕過清澗,宿在永平,到延安,又在山溝窯洞裡備受歡迎:男女青年,諧音歌詠,中西樂器,合奏聯聲,自製的歌,自製的譜,由民族的心靈,唱出堅決抗戰的熱情;為了抗戰宣傳,話劇舊劇兼重,利用民歌與秦腔,把戰鬥的知識教給大眾。

  熱鬧了一晚,又向南行,入了洛川境內,路已漸平。

  經過同官,城外的煤田正加緊開動,隴海支線也正向北展,接起鹹同;將來,煤礦開好,鐵路修成,這體面的小縣當十倍的繁榮。

  舟形的耀縣,猶有古風,深宅大院,牌扁榮耀著門庭,烈婦貞女,碑坊立在街中。

  小小的碑林,卻奇珍相映,姚伯多,張安世,都價值連城。

  城外,赭黃的土山,萬樹青松,藥王的廟宇,殿閣重重,殿前,明代的石碑,石堅字整,孫真人的藥方還拓石傳送。

  廟外,千佛岩上造像極精,石面滑膩,石質堅凝,衣摺佛身,光澤齊整,不象龍門的刻像,破碎凋零,也不象延安的珍品,條線縱橫,這裡,婉轉的線條,細緻的衣影,瓔珞仙衣,都輕輕的飄動。

  衣在動,肌肉在衣裡若暗若明,衣似輕紗,流光掩映,慈祥秀麗的菩薩,似動似定,在活動中現出安靜,

  在美麗裡顯出神聖,

  每一條紋,每一道影,都象有些和軟的微風,吹動出一些香味,蕩漾在山中。

  南山古寺,供養著三清,唐碑宋刻,靜對著蒼松;在文昌閣上,遠眺縣城,一水回繞,城似舟形,白楊高細,銀葉顫動著秋風。

  在山中一宿,夜靜風清,幾日的疲勞都付之一夢。

  再過三原,到城內稍停,雙城相望,鬧市人擁,棗甜如蜜,梨大如瓶,街街人滿,處處繁榮,提著酒瓶,提著月餅,熱鬧著中秋的時令,

  在戰爭裡歌舞著升平。

  大街小巷,鍋響勺鳴,三原的飯菜馳譽關中;象蘇州之與南京,

  長安的金錢,到三原來享用,金錢的彙聚,生活的從容,自自然然的把衣食的精美喚作生命。

  到一家小館,嘗一嘗特製的面餅,地道關中的風味,果然與眾不同。

  看罷了市街,空襲告警,隨著男女的學生疾走出城,大家散在林內,或伏在田中,我在菜園的裡面,遇到位老翁。

  我呼他鄉長,他喚我先生,席地而坐,我們互問姓名。

  幾十畝旱地,子女已長成,若有八成的收穫,就相慶太平;這勤苦爽快的老農,

  談完了家事,還關切著戰爭:他曉得抗戰,他深恨敵兵,假若敵人來到,他拍著前胸,他自己願去陷陣衝鋒!

  他不怕吃苦,不惡貧窮,為打倒日本,他不怕犧牲,他不怨加稅,不怨抽丁,為打仇敵,他甘願陪上老命!

  可是,打了二年,他有些不懂,為什麼不取回名城?

  為什麼還不收復一省?

  我們不是也有大炮精兵?

  我們不是也會在天上飛行?

  為什麼只聽到敵人的殘暴無情,到處殺戮我們的父老弟兄?

  啊,我們的宣傳,還沒有系統,只報告了敵人的淫暴貪凶,以血火燒殺警告著百姓,而忽略了戰鬥的真情,和長期抗戰的怎樣支撐。

  我們的民眾,象這朴誠的老翁,知恥有勇,厚道忠誠,一句話便敢去拚命,

  提起日寇,他們便熱血沸騰,可是,他們只知道戰則必勝,以為是一拳一腳就可以成功;他們沒有想到,自然也就不懂,什麼是現代的戰爭,

  和怎樣的堅決持久,才會把敵人拖入深坑。

  象勇敢的螞蟻,齊心協力攻擊那巨蟲,咬住不放,任憑巨蟲翻滾橫沖,自清晨到日午,輪流的進攻,時間的爭取,耗盡了蟲子的力量威風,抗戰二載,我們已捉牢了人類的毒蟲,只要我們再戰,死不放鬆,我們就會教它一動不動,老老實實的死在我們的手中!

  這須要謀略配備著英勇,這須要信仰支持著熱情,時間是我們掘下的陷阱,堅忍的鎖鐐能擒住毒蟲。

  宣傳,我們不應專從情感上激動,我們也應當使百姓的心亮眼明,教他們看准,教他們看清,我們的勝利是在今天的堅定,是在明天的苦撐,

  是在始終不懈,認定了犧牲,是在最後的五分鐘!

  我把這道理說給了老翁,他半晌無語,臉上露出點笑容;這時候,解除警報,遠遠的鑼聲,辭別了老漢,匆匆的進城,趕到了長安,已日落霞紅。

  華山

  象嶗山孤峭的立在東海邊,看見了華山便到了華山:一嶺平拔,獨傲雲間,象插天的碧筍,象天際的青蓮,象畫家的神工鬼遣,

  挺秀的幾筆繪就了層巒。

  沒有枝冗破亂,

  沒有塗抹求全,

  筆筆簡潔,無可增減,蓮峰仙掌劃然立在眼前;不似巴山的信意紆環,不似太行的峰巒無限,也不似劍門的奇險,

  直插霄漢,而一目了然;這裡,石不露骨,翠樹含煙,顯而不淺,秀而不豔,一切都分明的列在目前,一切又都空靈淡遠;

  南方的秀色,北地的晴天,沒有南方的柔媚,也沒有北國的荒寒;來到山前,朝霞還未散,天上的胭脂染紅了蓮峰的花瓣。

  幾乎沒有山坡,到了山根便到了寺院,正是中秋,山下的香客往來不斷,鐘磬聲聲,香煙委婉,林邊溪畔,古寺茅庵,小腳的婆娘也能從容的來燒香還願,綠褲紅襖,襯出秋山的明豔。

  滾滾的溪水似急欲出山,循著泉聲,我們找到了玉泉道院:林幽寺大,回繞著清泉,紫豔的樹根在水中輕顫;希夷的臥像,在洞裡安眠,洞外,無憂古樹,綠影珊珊。

  無憂的樹,無憂的仙,無憂的世界啊,恐怕只在夢間!

  離開了道院,開始登山,野草荒藤,水鳴石亂,曲折的山路忽北忽南,一會兒渡水,一會兒攀緣,不見美景,不見竹樹雲煙,只有指大的蝌蚪在水裡回旋。

  假若到這裡就廢然而返,噢,那才冤枉了華山!

  看,希夷峽上,絕壁垂岩,半山開洞,百丈虛懸,削石容步,直立無援,一步錯亂,使身碎深淵,雖不是什麼美景奇觀,可已經預示著山中的幽邃驚險。

  峽中的亂石,巨大如船,棱角面面,或混沌團團,假若相信神話的相傳,救母的沉香就在此試斧,準備著劈山。

  莎蘿坪上是第二仙關,莎蘿樹下,小小的茅庵,道人獻上泉水,擺上果盤,黃精果棗,采自山間。

  再往前進,

  山路更難,

  荒石蔓草阻礙著十八盤,毛女洞外,石名混元,我們汗出如洗,只好靜坐觀山。

  到青柯坪上,奇美的太華才微微露面:俯看來路,石明草亂,仰看青峰,已若隱若現;在遇仙觀內,道士預備了午餐,潔靜的庵堂忙如旅館,道士相呼,道士催飯,道士算賬,道士索錢,道士的面孔時有暖寒,錢多就春暖花開,錢少就風雲突變,恐怕這裡的道士啊不會遇到神仙!

  在青柯坪往上,才算真到了華山,坡陡階直,兩旁攔著鐵鍊,欲止欲行,任憑決斷,「回心」巨石警告著危險!

  上千尺,步步驚顫,上百尺峽,壁陡身懸,抓緊了鐵索,看准了石坎,上有高峰,下臨深澗,孤梯直懸,峭壁四面。

  要大膽,要坦然,

  心中一慌,手腳一亂,在半山之中必縮成一團!

  大膽,坦然,並無危險,切莫仰看雲煙,先心驚氣短。

  在履險之後,或登臨以前,恰好有個小寺茅庵,

  靜靜的佛堂,水清煙暖,道士的收穫是過客的茶錢。

  過二龍橋,過群仙觀,處處曲折,步步艱難,在山縫中小路只有一線,在山崖上石階才二尺寬,用手用足用眼,

  用全力去攀緣,

  顧不得觀景,顧不得流連,眼盯在腳上,心內懸懸,到了北峰,才氣舒心坦,蒼茫的秋色,眼界一寬。

  看,三峰在南,寒翠接天,峰峰挺秀,隱隱的有些雲煙;東望,渭洛與黃河離合婉轉,大河浩浩,渭水回環,細細的洛水,流動在中間;金沙秋色,分入三川,隴海鐵路微微的一線;大河的對岸,起伏著層巒,山色淡黃,煙沙無限,那就是寶血染成的中條山!

  十八裡外,便是潼關,粉碎寇敵的巨炮,聲聲傳到華山。

  浩蕩蒼茫是華山的北面,登高放眼,戰場便在面前,山連水繞,無限的風煙,使人要狂呼,要長歎,噢,男兒的熱血,要灑給抗戰,要灑給這奇偉的高山大川!

  近處,白雲一峰肅立無言,象忠誠的侍衛默默的守護著華山。

  在雲台的後面,峭壁上老松斜探,松旁,老君的犁鏵在壁上危懸。

  聚仙台小,懸橋不過尺寬,傍晚,扯起浮橋,交通全斷,寂寂的燈光,小小的神殿,象浮動在石上,渺小如丸。

  聚仙台的對面,

  奇石列在山巔,

  疏落的八景,如犬如猿;峭壁上水沖成影,苔色斑斑,隨著想像,隨著日影流煙,也都化作圖畫,人物亭園。

  在北峰過宿,石冷煙寒,三川分著明月,萬影捧著青蓮,使人欲愁欲喜,心內茫然。

  次日清早,秋霞五色斑斕,我們折枝為杖,歌唱著登赴南山,過聖母宮,三元洞,遠遠的望見,象秋日下老龍取暖,

  石是鱗,苔是斑,

  蒼龍惡嶺獨臥在山間,左右深淵千丈,一脊橫懸,群峰環列,四顧茫然!

  越過龍嶺,綠影兒滿山,五雲峰上,老松巨柏香色幽鮮;回望,北峰正在對面,廟如豎立,頭探尾掀,象老龍探飲山果。

  過金鎖關,在東南兩峰之間,矮矮的中峰抱著一山的香煙。

  距中峰不遠,

  暢朗的對著南山,

  南山上萬松挺秀,楓葉微丹,若遲至重陽,必定遍山燦爛,八景宮外,小小的鐵亭坐在石邊,欲到亭畔,須翻身倒退危岩,「鷂子翻身」,故作驚險,華山的奇處並不在此間。

  南峰絕頂才是太華奇觀,金天宮外,仰天池前,北望大河洛渭滾滾三川,南有秦嶺,伏牛在東南,水繞山連,寒煙一片,青峰無限,遙接著遠天!

  俯視,諸峰如拱,綠色相連,凝寒不散,如抱如環,蓮花仙掌,相映相憐,綠的峰,綠的樹,綠的煙,一團翠碧靜靜的仰對著高天!

  只有這麼多的山,綠意卻無限,只有這麼多的秋色,寒微卻蕩入胸間,是明,是靜,是美,是寒,一山的詩情詩色,詩人卻靜立無言!

  南天門下,朝元洞裡供養著鬥宿星天,在懸崖上孤木空懸,

  抓住鐵索,面對山岩,一步步的橫移,湊到洞邊;洞下還有仙洞,軟梯垂向深淵,一步一找,一步一顫,身子懸空,生命懸在手中的鐵鍊!

  最後,順著微紅的石崗,向西遊轉,太乙蓮臺上秋日已向西偏,登臺放觀,有北峰的清遠,緊湊的華山至此蕭然疏散,金黃的大地,起伏的遠山,似雲似霧流蕩著輕煙,秋風秋色,雁字斜列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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