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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曲


  在個風微雲重的冬天,疏散的雪花輕落。

  三五隻寒雀躲在窗前,吞著頭彼此時時偷看;會意的偶爾啾啾兩聲,今日的饑寒也許是

  「自然」的慈善:雪掩的麥田預言著端午的金粒。

  冷氣慢慢培肥了雪花,也密起來,前仆後繼。

  沒有管弦的輕舞似狐步無聲,樹枝與小風也不再低語。

  三伏三九是午睡的故鄉,無聊伴送我入了夢境:寒花似的抱著些悲酸,亂世人,哎!哪有香甜的夢。

  在條空路上我獨自前行,微光僅足攔回過度的恐怖。

  切盼面前有些燈光,

  或是犬吠,給行人點安慰,宇宙似還沒有誕生,

  連海菱樣的蝙蝠也不見一個。

  不敢折回,知道來時

  並未遇見什麼人,物。

  聽著自己的足音,

  看著自己的襟袖,

  連頭也懶得抬一抬,

  希望中的星天是無邊的黑暗。

  也許左近有插天的亂峰,千年積雪斷盡了春的消息;什麼也勝於獨自心跳,可是什麼也看不到;

  失望若是驚恐的泉源,只好勉強勇敢將自己欺騙。

  象赤道上的晝忽成夜,龐醜的黑影猛然吞盡餘光!

  即使路旁盡是江南的新柳,極留神的我守住路中央;有路可循是唯一的安慰,最近的黑暗仿佛是最溫柔!

  記得兒時在慈母的膝上,襟袋裡滿載著一個銅錢的落花生——甜美的追憶!

  爐火烘暖我的通身;

  連母親的腮上,那麼蒼白,也透出了頃刻的微紅,字字甜蜜,她誆我入睡:說什麼大年三十的夜間,諸神下界,就是個小兒在黑處獨行,也沒有老妖敢伸出綠毛的巨手……時時我渴望著歲殘,

  可以任情的通宵玩耍;雖然在除夕的忙亂中,辮上結著新紅的絨線,還是早早的睡去。啊,半世違離,因一時的恐怖想起慈親的言語;但願今天便是那樣的時光,縱無爆竹與群星,也無危險!

  祈求是危害的先兆,

  不久我便越發不安:

  我的眼雖看慣了黑暗,可是辨不清何處來的水聲。

  我的耳專聽著自己的心跳,外面的微音加重了顫驚;況且似雨後的野流四竄,帶著砂石各自把阻礙衝開,或是渾河在秋前突漲,平堤的群溜擊撞成旋。

  聽官只會半疑的暗示,真象,黑暗封著眼,我無從看清。

  莫非是在危崖之上,

  舉步便落入毒惡的蛟潭?

  還是路已成了海角,

  孤獨的指著腥海荒流?

  也許是距離得還很遠,夜靜的波濤分外驚心?

  即使是想像試探著勇氣,自衛的本能阻住了足音;象多腳的綠蟲在秋陰下,一聲落葉使它縮斂成一團。

  經驗教給我莫要慌張,立定了細聽水聲的所在。

  以足輕試,象謹慎的盲人,果然,地上有些泥濕。

  河,也許是海,必是在我面前,與來時的道路形成丁字。

  急流不斷,在暗裡奔馳,似從史前流來的恐怖;只有我的兩眼渴望光明,萬有似都在混沌中摸索慣。

  看不見的水聲,想像的母親:桃花流水與黑洋的野浪,在暗中是一樣的變化萬端,水與夜的交談操著鬼語!

  我欲狂叫那創造之神,一個巨閃照裂了天地。

  冷風陣陣從野浪上吹來,腥苦的霧花掛濕了眉發。

  我想輕身去暫避風寒;剛想到,暗中顯了異象:一星銅綠的火光從遠處閃來,似夢前的眼花明隱不定。

  頭上無限的黑雲,

  面前萬頃的夜色,

  飄著這一點鬼綠的流光,還有,還有點笛聲斷續!

  從黑暗裡向黑暗裡探身,好奇心有時勝過驚懼,它忽上忽下的升沉,

  若是船,必是輕而不穩:象港口夜間迎客的小舟,在大船的浪旁一升一落。

  漸漸的,風弱時也還有笛聲,細直尖酸似雛鷹的哀叫。

  最後,我看見伴著綠光前進,是一些破碎的水影。

  看清了!燈下的風中

  驚疑的擺著一片慘碧,是一面小小的白旗,

  被燈光照得微綠。

  一個長齒的頭骨,那燈!

  一雙深孔吐出青火。

  白骨的桅杆扯著白旗,倚桅而坐一架骷髏吹著細笛。

  一俯一昂,船嘴瘦長,啄著黑浪,在我眼前浮過!

  心掛在眼上,眼隨著燈,宇宙間只有那點綠光閃動;生命只剩了一點驚疑,呆立,我忘了呼吸。

  船側,追逐著那點微光,是幾小條不很明的蛇浪。

  落在船後的笛音已經不多;那光,遠一點,遠一點,似一縷豆須伸入夜間;再遠,還遠,飄入永久的黑暗,忽隱忽現;一個流螢

  不自主的隨風而逝。

  似看著最親近的埋入墓中,我癡立茫然,只想悲歎。

  似斜風裡的銀背楊葉,我全身顫抖,驚惶

  在回想中凝結了血管。

  顧不得危險與濕寒,

  不自主的我癱在岸上;也許正對著巨口的鱷魚,滴著饞涎向我輕掉鐵尾。

  但是,我把這一點肉身交給了任何樣的命運,水聲漸遠,流入死樣的渺茫。

  關於這點詩的說明:我能作詩嗎?我不知道。老想試試,可是。今年春天,忽然想到「鬼曲」;誰知是怎麼想起來的呢。它是個夢中的夢。在夢裡,我見著很多鬼頭鬼腦的人與事。我要描寫他們,並且判斷他們。假如有點思想的話,就在這「判斷」裡。我不能叫這些鬼頭鬼腦的人與事就那麼「人」似的,「事」似的;我判定,並且懲罰。有點象《神曲》中的「地獄」。但只有「地獄」而無「天堂」等。主意拿定,我就動了筆。到四月間寫成了夢中之夢的頭一個夢,就是這裡的這幾行,也就是個小引子。寫成,便放在一邊,打算把後面全寫好再發表。可是從四月到現在,沒有拿筆的機會,而詩又是慢工兒活,即使將來能繼續作,何年何月作成,簡直不敢說。先發表這點吧。自然,這是個小引子,什麼意思也沒有。要發表它的原因是:以後如能繼續往下寫,在文字上就照著這幾行的樣兒:沒韻,行與節的長短都沒一定,字面兒淺而要句句落實,不甚求修辭的幫助,由全體看來能象首詩——敘述的。誰知道詩應否這樣作呢!?即使這是一條路子,我能作到好處與否呢!?因此,發表出這點來;一面是個將來繼續作的督促,一面是希望朋友們先指教指教。

  載一九三四年九月《現代》第五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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