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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鬧鐘應當,而且果然,在六點半響了。睜開半隻眼,日光還沒射到窗上;把對鬧鐘的信仰改為崇拜太陽,半隻眼閉上了。

  八點才起床。趕快梳洗,吃早飯,飯後好寫點文章。

  早飯吃過,吸著第一枝香煙,整理筆墨。來了封快信,好友王君路過濟南,約在車站相見。放下筆墨,一手扣鈕,一手戴帽,跑出去,門口沒有一輛車;不要緊,緊跑幾步,巷口總有車的。心裡想著:和好友握手是何等的快樂;最好強迫他下車,在這兒住哪怕是一天呢,痛快的談一談。到了巷口,沒一個車影,好象車夫都怕拉我似的。

  又跑了半裡多路才遇上了一輛,急忙坐上去,津浦站!車走得很快,決定誤不了,又想像著好友的笑容與語聲,和他怎樣在月臺上東張西望的盼我來。

  怪不得巷口沒車,原來都在這兒擠著呢,一眼望不到邊,街上擠滿了車,誰也不動。西邊一家綢緞店失了火。心中馬上就決定好,改走小路,不要在此死等,誰在這兒等著誰是傻瓜,馬上告訴車夫繞道兒走,顯出果斷而聰明。

  車進了小巷。這才想起在街上的好處:小巷裡的車不但是擠住,而且無論如何再也退不出。馬上就又想好主意,給了車夫一毛錢,似猿猴一樣的輕巧跳下去。擠過這一段,再抓上一輛車,還可以不誤事,就是晚也晚不過十來分鐘。

  棉襖的底襟掛在小車子上,用力扯,袍子可以不要,見好友的機會不可錯過!袍子扯下一大塊,用力過猛,肘部正好碰著在娘懷中的小兒。娘不加思索,衝口而成,凡是我不愛聽的都清清楚楚的送到耳中,好象我帶著無線廣播的耳機似的。孩子哭得奇,嘴張得象個火山口;沒有一滴眼淚,說好話是無用的;凡是在外國可以用「對不起」了之的事,在中國是要長期抵抗的。四圍的人——五個巡警,一群老頭兒,兩個女學生,一個賣糖的,二十多小夥子,一隻黃狗——把我圍得水泄不通;沒有說話的,專門能看哭罵,笑嘻嘻的看著我挨雷。幸虧賣糖的是聖人,向我遞了個眼神,我也心急手快,抓了一大把糖塞在小孩的懷中;火山口立刻封閉,四圍的人皆大失望。給了糖錢,我見縫就鑽,殺出重圍。

  到了車站,遇見中國旅行社的招待員。老那麼和氣而且眼睛那麼尖,其實我並不常到車站,可是他能記得我,「先生取行李嗎?」

  「接人!」這是多餘說,已經十點了,老王還沒有叫火車晚開一個鐘頭的勢力。

  越想頭皮越疼,幾乎想要自殺。

  出了車站,好象把自殺的念頭遺落在月臺上了。也好吧,趕快歸去寫文章。

  到了家,小貓上了房;初次上房,怎麼也下不來了。老田是六十多了,上臺階都發暈,自然婉謝不敏,不敢上牆。就看我的本事了,當仁不讓,上牆!敢情事情都並不簡單,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曉得怎的會打起轉來。不是顫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象是惡意的,但是我還不能不仗著他扶我一把兒。

  往常我一叫「球」,小貓就過來用小鼻子聞我,一邊聞一邊咕嚕。上了房的「球」和地上的大不相同了,我越叫「球」,「球」越往後退。我知道,就要是一直的向前趕,「球」會退到房脊那面去,而我將要變成「球」。我的好話說多了,語氣還是學著婦女的:「來,啊,小球,快來,好寶貝,快吃肝來……」無效!我急了,開始恫嚇,沒用。磨煩了一點來鐘,二姐來了,只叫了一聲「球」,「球」並沒理我,可是拿我的頭作橋,一跳跳到了牆頭,然後拿我的脊背當梯子,一直跳到二姐的懷中。

  兄弟姐妹之間,二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第一個好處便是不阻礙我的工作。每逢看見我寫字,她連一聲都不出;我只要一客氣,陪她談幾句,她立刻就搭訕著走出去。

  「二姐,和球玩會兒,我去寫點字。」我極親熱的說。

  「你先給我寫幾個字吧,你不忙啊?」二姐極親熱的說。

  當然我是不忙,二姐向來不討人嫌,偶爾求我寫幾個字,還能駁回?

  二姐是求我寫封信。這更容易了。剛由牆上爬下來,正好先試試筆,穩穩腕子。

  二姐的信是給她婆母的外甥女的幹姥姥的姑舅兄弟的侄女婿的。二姐與我先決定了半點多鐘怎樣稱呼他。在討論的進程中,二姐把她婆母的、婆母的外甥女的、幹姥姥的、姑舅兄弟的性格與相互的關係略微說明了一下,剛說到幹姥姥怎麼在光緒二十八年掉了一個牙,老田說吃午飯得了。

  吃過午飯,二姐說先去睡個小盹,醒後再告訴我怎樣寫那封信。

  我是心中擱不下事的,打算把幹姥姥放在一旁而去寫文章,一定會把莎士比亞寫成外甥女婿。好在二姐只是去打一個小盹。

  二姐的小盹打到三點半才醒,她很親熱的道歉,昨夜多打了四圈小牌。不管怎著吧,先寫信。二姐想起來了,她要是到東關李家去,一定會見著那位侄女婿的哥哥,就不要寫信了。

  二姐走了。我開始從新整理筆墨,並且告訴老田泡一壺好茶,以便把幹姥姥們從心中給刺激走。

  老田把茶拿來,說,外邊調查戶口,問我幾月的生日。「正月初一!」我告訴老田。

  凡是老田認為不可信的事,他必要和別人討論一番。他告訴巡警:他對我的生日頗有點懷疑,他記得是三月;不論如何也不能是正月初一。巡警起了疑,登時覺得有破獲共產黨機關的可能,非當面盤問我不可。我自然沒被他們盤問短,我說正月與三月不過是陰陽曆的差別,並且告訴他們我是屬狗的。巡警一聽到戌狗亥豬,當然把共產黨忘了;又耽誤了我一刻多鐘。

  整四點。忘了,圖畫展覽會今天是末一天!但是,為寫文章,犧牲了圖畫吧。又拿起筆來。只要許我拿起筆來,就萬事亨通,我不怕在多麼忙亂之後,也能安心寫作。

  門鈴響了,信,好幾封。放著信不看,信會鬧鬼。第一封:創辦老人院的捐啟。第二封:三舅問我買洋水仙不買?第三封:地址對,姓名不對,是否應當打開?想了半天,看了信皮半天,筆跡,郵印,全細看過,加以福爾摩斯的判斷法;沒結果,放在一旁。第四封:新書目錄,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沒有我要看的書。第五封:友人求找事,急待答覆。趕緊寫回信,信和病一樣,越耽誤越難辦。信寫好,郵票不夠了,只欠一分。叫老田,老田剛剛出去。自己跑一遭吧,反正郵局不遠。

  發了信,天黑了。飯前不應當寫字,看看報吧。

  晚飯後,吃了兩個梨,為是有助於消化,好早些動手寫文章。

  剛吃完梨,老牛同著新近結婚的夫人來了。

  老牛的好處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他能不管你多麼忙,也不管你的臉長到什麼尺寸,他要是談起來,便把時間觀念完全忘掉。不過,今天是和新婦同來,我想他決不會坐那麼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處,恰巧和老牛一樣,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我在八點半的時候就看明白了:大概這二位是在我這裡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盡了:看我的稿紙,打個假造的哈欠,造謠言說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鐘弦,問他們什麼時候安寢,順手看看手錶……老牛和牛夫人決定賽開了誰是更沒心沒肺。十點了,兩位連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咱們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我有點頭疼。」我這麼提議,心裡計劃著:陪他們走幾步,回來還可以寫個兩千多字,夜靜人稀更寫得快:我是向來不悲觀的。

  隨著他們走了一程,回來進門就打噴嚏,老田一定說我是著了涼,馬上就去倒開水,叫我上床,好吃阿司匹靈。老田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我要是一定不去睡,他登時就會去請醫生。也好吧,躺在床上想好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起來寫。「老田,把鬧鐘上到五點!」

  老田又笑了,不好和老人鬧氣,不然的話,真想打他兩個嘴巴。

  身上果然有點發僵,算了吧,什麼也不要想了,快睡!兩眼閉死,可是不困,數一二三四,越數越有精神。大概有十一點了,老田已經停止了咳嗽。他睡了,我該起來了,反正是睡不著,何苦瞎耗光陰。被窩怪暖和的,忍一會兒再說,只忍五分鐘,起來就寫。肚裡有點發熱,阿司匹靈的功效,還倒舒服。似乎老牛又回來了,二姐,小球……「起吧,八點了!」老田在窗外叫。

  「沒上鬧鐘嗎?沒告訴你上在五點上嗎?」我在被窩裡發怒。

  「誰說沒上呢,把我鬧醒了;您大概是受了點寒,發燒,耳朵不大靈,嗻!」

  生命似乎是不屬￿自己的,我歎了口氣。稿子應該就發出了,還一個字沒有呢!

  「老田,報館沒來人催稿子嗎?」

  「來了,說請您不必忙了,報館昨晚被巡警封了門。」
  
  載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論語》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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