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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盲腸記


  六月初來北碚,和趙清閣先生合寫劇本——《桃李春風》。劇本草成,「熱氣團」就來了,本想回渝,因怕遇暑而止。過午,室中熱至百另三四度,乃早五時起床,抓涼兒寫小說。原擬寫個中篇,約四萬字。可是,越寫越長,至九月中已得八萬餘字。秋老虎雖然還很利害,可是早晚到底有些涼意,遂決定在雙十節前後趕出全篇,以便在十月中旬回渝。有什麼樣的環境,才有什麼樣的神經過敏。因為巴蜀「擺子」猖狂,所以我才身上一冷,便馬上吃昆寧。同樣的,朋友們有許多患盲腸炎的,所以我也就老覺得難免一刀之苦。在九月末旬,我的右胯與肚臍之間的那塊地方,開始有點發硬;用手摸;那裡有一條小肉崗兒。「壞了!」我自己放了警報:「盲腸炎!」趕緊告訴了朋友們,即使是謊報,多騙取他們一點同情也怪有意思!

  朋友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神經過敏!我申說部位是對的,並且量給他們看,怎奈他們還不信。我只好以自己的醫學知識豐富自慰,別無辦法。

  過了兩天,肚中的硬結依然存在。並且作了個割盲腸的夢!把夢形容給蕭伯青兄。他說:恐怕是下意識的警告!第二天夜裡,一夜沒睡好,硬的地方開始一窩一窩的疼,就好象猛一直腰,把腸子或別處扯動了那樣。一定是盲腸炎了!我靜候著發燒,嘔吐,和上斷頭臺!可是,使我很失望,我並沒有發燒,也沒有嘔吐!到底是怎回事呢?

  十月四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的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生。她領我上了江蘇醫學院的附設醫院。很巧,外科劉主任(玄三)正在院裡。他馬上給我檢查。

  「是!」劉主任說。

  「暫時還不要緊吧?」我問。我想寫完了小說和預支了一些稿費的劇本,再來受一刀之苦。

  「不忙!慢性的!」劉主任真誠而和藹的說。他永遠真誠,所以綽號人稱劉好人。

  我高興了。並非為可以緩期受刑,而是為可以先寫完小說與劇本;文藝第一,盲腸次之!

  可是,當我告辭的時候,劉主任把我叫住:「看看白血球吧!」

  一位穿白褂子的青年給我刺了「耳朵眼」。驗血。結果:一萬好幾百!劉主任吸了口氣:「馬上割吧!」我的胸中噁心了一陣,頭上出了涼汗。我不怕開刀,可是小說與劇本都急待寫成啊!特別是那個劇本,我已預支了三千元的稿費!同時,在頃刻之間,我又想到:白血球既然很多,想必不妙,為何等著受發燒嘔吐等等苦楚來到再受一刀之苦呢?一天不割,便帶著一天的心病,何不從早解決呢?

  「幾時割?」我問。心中很鬧得慌,象要吐的樣子。「今天下午!」

  隨著劉主任,我去交了費,定了房間。

  沒有吃午飯。托青兄給買了一雙新布鞋,因為舊的一雙的底子已經有很大的窟窿。心裡說:穿新鞋子入醫院,也許更能振作一些。

  下午一時。自己提著布袋,去找趙先生。二時,她送我入院——她和大夫護士們都熟識。

  房間很窄,頗象個棺材。可是,我的心中倒很平靜,順口答音的和大家說笑,護士們來給我打針敷消毒藥,腰間圍了寬布。諸事齊備,我輕輕的走入手術室,穿著新鞋。

  屈著身。吳醫生給我的脊樑上打了麻醉針。不很疼。護士長是德州的護士學校畢業的。她還認識我:在她畢業的時候,我正在德州講演。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低聲的說:「舒先生,不怕啊!」我沒有怕,我信任西醫!況且割盲腸是個小手術。朋友們——老向,蕭伯青,蕭亦五,清閣,李佩珍……——都在窗外「偷」看呢,我更得紮掙著點!

  下部全麻了。劉主任進來。吱——腹上還微微覺到疼。「疼啊!」我報告了一聲。「不要緊!」劉主任回答。腹裡搗開了亂,我猜想:劉主任的手大概是伸進去了。我不再出聲。心中什麼也不想。我以為這樣老實的受刑,盲腸必會因受感動而也許自動的跳出來。

  不過,盲腸到底是「盲腸」,不受感動!麻醉的勁兒朝上走,好象用手推著我的胃;胃部燒得非常的難過,使我再也不能忍耐。吐了兩口。「胃裡燒得難過呀!」我喊出來。「忍著點!馬上就完!」劉主任說。我又忍著,我聽得見劉主任的聲音:「擦汗!」「小腸!」「放進去!」「拿鉤了!」「摘眼鏡!」……我心裡說:「壞了!找不到!」我問了:「找到沒有?」劉主任低切的回答:「馬上找到!不要出聲!」

  窗外的朋友們比我還著急:「壞了!莫非盲腸已經爛掉?」

  我機械的,一會兒一問:「找到沒有?」而得到的回答只是:「莫出聲!」

  苦了劉主任與助手們,室內沒有電燈。兩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著電棒。夾傷口的先生們,正如打電棒的始終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個鐘頭!

  一個鐘頭了,盲腸還未露面!

  我的鼻子上來了點怪味。大概是吳醫生的聲音:「數一二三四!」我數了好幾個一二三四,聲音相當的響亮。末了,口中一噎,就象刮大風在城門洞中喝了一大口風似的我睡過去,生命成了空白。

  睜開眼,我恍惚的記得梁實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其實屋中有好幾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在這以前,據朋友們告訴我,我已經出過聲音,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我的第一聲是高聲的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許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見王抗翻動我的紙筆吧,所以我大聲的呼叱他;我完全記不得了。第二次出聲是說了一串中學時的同學的外號:老向,範燒餅,閃電手,電話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這時候是一片雲霧,在記憶中飄來飄去,偶然的露出一兩個星星。

  再睜眼,我看見劉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記得問他:「找到沒有?割了嗎?」這兩個問題,在好幾個鐘頭以內始終在我的口中,因為我只記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裡,我以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問他:「為什麼我躺在這兒呢?這裡多麼窄小啊!」經他解釋一番,我才想起我是入了醫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會兒,我清醒,一會兒又昏迷過去。生命象春潮似的一進一退。清醒了;我就問:找到了嗎?割去了嗎?

  口中的味道象剛喝過一加侖汽油,出氣的時候,心中舒服?吸氣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生命好象懸在這一呼一吸之間。

  胃裡作燒,脊樑酸痛,右腿不能動,因打過了一瓶鹽水。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來。苦痛而外,又有一種渺茫之感,比苦痛還難受。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著,我老覺得身上丟失了一點東西。我用手去摸。象摸錢袋或要物在身邊沒有那樣。摸不到什麼,我於失望中想起:噢,我丟失的是一塊病。可是,這並不能給我安慰,好象即使是病也不該遺失;生命是全的,丟掉一根毫毛也不行!這時候,自憐與自歎控制住我自己,我覺得生命上有了傷痕,有了虧損!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現在,連開水也不准喝一口——怕引起嘔吐而震動傷口。我並不覺得怎樣饑渴。胃中與脊樑上難過比饑渴更利害,可是也還掙扎去忍受。真正惱人的倒是那點渺茫之感。我沒想到死,也沒盼禱趕快痊癒,我甚至於忘記了趕寫小說那回事。我只是飄飄搖搖的感到不安!假若他們把割下的盲腸擺在我的面前,我也許就可以捉到一點什麼而安心去睡覺。他們沒有這樣作。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呢!因此我煩躁,發脾氣,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齊致賢,席微膺諸兄輪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蕭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他們才好!醫院中的護士不夠用,飯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體溫最高的時候只到三十八度,萬幸!雖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還乾裂得脫落下來,眼底有塊青點,很象四眼狗。

  最難過的是最初的三天。時間,在苦痛裡,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鐘都比一天還長!到第四天,一切都換了樣子;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上來,不再懸掛在夢裡。

  本應當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縫傷口的線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裡;沒有成膿,但是汪兒黃水。劉主任把那節不願永遠跟隨著我的線抽了出來,腹上張著個小嘴。直到這小嘴完全幹結我才出院。

  神經過敏也有它的好處。假若我不「聽見風就是雨」,而不去檢查,一旦爆發,我也許要受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腸部位不對。不知是何原因,它沒在原處,而跑到臍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劉主任出了好幾身大汗。假若等到它匯了膿再割,豈不很危險?我感謝醫生們和朋友們,我似乎也覺得感謝自己的神經過敏!引為遺憾的也有二事:(一)趙清閣先生與我合寫的《桃李春風》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來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極想看到自己的妻與兒女,可是一度神經過敏教我永遠不會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險!

  載一九四四年三月《經緯》第二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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