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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皆空」


  從收入上說,我的黃金時代是當我在青島教書的時候。那時節,有月薪好拿,還有稿費與版稅作為「外找」,所以我每月能余出一點錢來放在銀行裡,給小孩們預備下教育費。我自己還保了壽險,以便一口氣接不上來,子女們不致馬上挨餓。此外,每月我還能買幾十元的書籍與雜誌。這點點未能免俗的辦法,使我在妻小面前顯出得意,因為人家往往愛說文人們都吊兒郎當,有了錢不幹正經事;我這樣為子女儲金,自己還保壽險,大概可以堵住他們的嘴吧?

  七七事變以後,我由青島遷往濟南齊魯大學。書籍,我捨不得扔,故只把四大筐雜誌賣掉,以減輕累贅。四大筐啊,賣了四十個銅板!書籍、火爐、小孩子的臥車和我的全份的刀槍劍戟,全部扔掉。幸而鐵路中有我的朋友,算是把主要的家具與書籍全由青島運了出來。

  當我由濟南逃出來的時候,我的家小依然在齊大。在我起身之前,我把書籍、字畫,全打了箱,存在齊大圖書館裡。後來,妻子離開濟南,又將全部家具寄存在齊大,只帶走一些隨時穿用的衣服。

  據內人來信說,兒女們的教育儲金已全數等於零,因為她不屑於把它換成偽幣。我的壽險,因為公司是美國人開的,在美日宣戰後停業,只退還九百元法幣。

  這次我到成都,見到齊大的老友們。他們說:齊大在濟南的校舍已完全被敵人佔據,大家的一切東西都被劫一空,連校園內的青草也被敵馬啃光了。

  好,除了我、妻、兒女,五條命以外,什麼也沒有了!而這五條命能否有足夠維持的衣食,不至於餓死,還不敢肯定的說。她們的命短呢,她們死;我該歸陰呢,我死。反正不能因為窮困死亡而失了氣節!因愛國,因愛氣節,而稍微狠點心,恐怕是有可原諒的吧?

  器物現金算得了什麼呢?將來再買再掙就是了!噢,恐怕經了這次教訓,就永不購置像樣兒的東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會再攢錢,即使是子女的教育費。我想,在抗戰勝利以後,有了錢便去旅行,多認識認識國內名出大川,或者比買了東西更有意義。至於書籍,雖然是最喜愛的東西,也不應再自己收藏,而是理應放在公眾圖書館裡的。

  這次損失中,說來頗覺可笑,使我連日感到不快者,倒是歷年所積藏的一些字畫。我喜愛字畫,但是沒有花到一個錢去買過。在我的「收藏」裡,沒有蘇東坡或王石穀。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畫都是師友們的手跡。其中,有的是字不高明,畫不成樣,但是寫字作畫的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珍藏著它們。在字畫本身而外,它們都有些人的關係與歷史在裡邊,使我看見字畫也就想起人來,而另有一番滋味。有的呢,是字好畫好,而且又出於師友之手,就分外覺得可貴。這些,唉,也都丟失了!其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給我們寫的一副對。方先生的字與文造詣都極深,我十六七歲練習古文舊詩受益于他老先生者最大。這一副對子是他臨死以前給我寫的,用筆運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傑作。在抗戰前,無論我在哪裡住家,我總把它懸在最顯眼的地方。我還記得它的文字:「四世傳經是謂通德,一門訓善惟以永年」。方先生死去已經十年左右了,我再到哪裡去求他的字呢!?其次,是松小夢的一張山水。松小夢是清末北方的一位小名家,在山東作過知縣。這張畫是用稿紙畫的,畫的非常的雄渾。濟南有位關松坪先生,是我的好友,也是松小夢的再傳弟子。關先生在抗戰的第二年去了世,這張畫也是由他配好了鏡框贈給我的!松小夢的字畫,在山東很容易得到;我傷心的倒是關先生的死去,我未能去弔祭,而他給我的紀念品又是這麼馬裡馬虎的丟掉,實在是太對不起朋友了。此外,如顏伯龍——我最好的同學的《牧豕圖》,桑子中的油畫《大明湖》,都是精美的作品,而是結婚時他們送給的禮物,大概現在也都在濟南的破貨攤上堆著去了!

  且莫傷心圖書的遺失吧,要保存文化呀,必須打倒日本軍閥!

  載一九四三年四月三十日《文壇》第二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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