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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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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的飯很可吃,文博士的食量也頗驚人。唐家全家已經都變成北方人,所以菜飯作得很豐滿實在;同時,為是不忘了故鄉,有幾樣菜又保持著南邊的風味。唐先生不大能吃酒,可是家中老存著一兩壇好的「紹興」。 菜既多而適口,文博士吃上了勁。心中有點感激唐先生,所以每逢唐先生讓酒就不好意思不喝些,一來二去可就喝了不少。酒入了肚,他的博士勁兒漸次減少,慢慢兒的吐了些真話;他的脈算是都被唐先生診了去。 唐先生摸清楚了博士的肚子只是食量大,而並沒什麼別的玩藝,反倒更對他親密了些。唐先生以為自己的一輩子是懷才不遇,所以每逢看到沒有印著官銜的名片便不願意接過來。可是及至他看明白了沒有官銜的那個人,雖然還沒弄到官職,但是有個好的資格,他便起了同情心,既都是懷才不遇,總當同病相憐。況且與這路資格好而時運不見佳的人交朋友,是件吃不了什麼虧的事;只要朋友一旦轉了運,唐先生多少也得有點好處。 唐先生自己沒有什麼資格,所以雖然手筆不錯,辦事也能幹,可是始終沒能跳騰起去。有才而無資格,在他看,就如同有翅膀而被捆綁著,空著急而飛不起來。他混了這麼些年了,交往很廣,應酬也周到,可是他到底不曾獨當一面的作點大事。是的,他老沒有閑著過,但是他只有事而無職。他的名片上的確印得滿滿的,連他自己可也曉得那些字湊到一塊兒還沒有一個科長或縣知事沈重。他不能不印上那一些,不印上就更顯著生命象張空白支票了。印上了,他又覺得難過。 所以他非常喜歡一張有官有職,實實在在的名片。 為補正這個缺陷,他對子女的教育都很注意。以他的財力說,他滿可以送一個兒子到外國去讀書。但是他不肯這樣破釜沈舟的幹。一來他不肯把教育兒女們的錢都花在一個人的身上,二來他怕本錢花得太大,而萬一賺不回來呢。所以他教三個兒子都去入大學,次第的起來,資格既不很低,而又能相繼的去掙錢,他覺得這個方法既公平又穩當。現在,他的大兒子已去作事,事體也還說得下去。二兒子也在大學畢了業,不久當然也能入倆錢。三兒子還在中學,將來也有入大學的希望。女兒呢,在師範畢業,現在作著小學教員。看著他的子女,他心中雖不十二分滿意,可是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算說得過去,多少他們都能有個資格,將來的前程至少也得比他自己的強得多。他這輩子,他常常這麼想,是專為別人來忙,空有聰明才幹,而唱不了正工戲。這一半是牢騷,一半也是自慰,自己雖然沒能一帆風順的闊起來,到底兒子們都有學位,都能去正正經經的作點事,也總算不容易。 他與焦委員的關係,正如同他與別的要人的關係,只能幫忙,而上不了台。誰都曉得他是把手兒,誰有事都想交給他辦,及至到了委派職務的時候,他老「算底」。誰要成立什麼會,組織什麼黨,辦什麼選舉,都是他籌備奔走一切。到辦得有點眉目了,籌備主任或別項正式職員滿落在別人身上。事還是他辦,職位歸別人。他的名片上總是籌備委員,或事務員;「主任」,「科長」,「課長」,甚至連「會計」都弄不到他手裡,雖然他經手不少的錢財,他的最大的報酬,就是老不至於閑著,而且有時候也能多少的剩幾個私錢而不至於出毛病。 當他一見文博士的面時候,「博士就是狀元」這句話真打動了他的心。是的,假若他自己有個博士學位,哼,往小裡說,司長,秘書長總可以早就當上了。就拿「文化學會」說吧,籌備,組織,借房子,都是他辦的。等辦成了,焦委員來了,整個的拿了過去,唐先生只落了個事務員。每月,他去到各處領補助費,領來之後留下五十元,而餘的都匯交焦委員。創立這個學會的宗旨,本是在研究山東省的歷史地理古物藝術,唐先生雖然沒有多大的學問,對學問可是有相當的尊崇與熱心。及至焦委員作了會長,一次會也沒開過,會所也逐漸的被別人分占了去。唐先生說不出什麼,他沒法子去抗議。也好,他只在會裡安了個僕人,照管著那幾間破屋子,由每月的五十元開銷裡,他剩下四十塊;焦委員也裝作不知道。 象這樣的事,他幹過許許多多了。可也別說,就這麼東剩五十,西剩六十,每月他也進個三百二百的。趕上動工程呢,他就多有些油水。家裡的房子是自己的。過日子又仔細,再加上舊日有點底子,他的氣派與講究滿夠得上個中等的官僚。每逢去訪現任的官兒,而發現了他們家中的寒傖或土氣,他就得著點兒安慰——自己雖然官運不通,論講究與派頭可決不含忽! 焦委員確是囑咐過他,有到「文化學會」來的,或是與焦委員有關係的要人由濟南路過,他可以斟酌著招待或送禮。唐先生把這兩項都辦得很不錯。他的耳朵極靈,永不落空;誰要到濟南來,誰要從濟南路過,他都打聽得清清楚楚。那些由焦宅出來的,他知道的更快。他頂願意替焦委員給過路的要人送禮,一來他可以見識見識大人物,二來在辦禮物的時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送什麼禮物全憑送給誰而決定,這需要揣摩與眼光。有一次他把一筐肥城桃送給一位焦委員的朋友,後來據焦委員的秘書說,那位要人親筆寫給焦委員一封信,完全是為謝謝那一筐子桃。這種漂亮的工作,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在物質上可以多少剩下點扣頭,至少也順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員的禮物賺了出來。 對於招待到文化學會來的人,唐先生說不上是樂意作,還是不樂意作。由焦委員那兒來的人,自然多少都有了資格來歷,他本應當熱心的去招待。可是,因為他們有資格,哪怕是個露著腳後跟的窮光蛋呢,也不久就能混起來,地位反比他自己強;這使他感到不平。況且,誰來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著那四十塊不見明文的津貼——或者更適當的叫作「剩頭」。但是繼而一想呢,接濟這些窮人到底比白白給焦委員匯去較為多著點意義,焦委員並不指著這點錢,而到窮人手裡便非常的有用,於是他又願意招待這些人;他恨焦委員,所以能少給他匯點去,多少可以解解恨。 所以,他一看見文博士那張無官銜的名片,他心中就老大的不樂意,又是個窮光蛋!及至博士來了硬的,一點不客氣的說出,博士就是狀元,他心中又軟了,好吧,多給焦委員開銷倆錢,順水推舟的事,幹嗎不作個人情呢。 現在,文博士借著點酒氣,說出心中的委屈,唐先生的腦中轉開了圈圈。這個有博士學位的小夥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還是有真心交朋友?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話,他細細的看了看女兒,客觀的,冷靜的看了看:現成的女兒,師範畢業,長得不算頂美,可是規規矩矩。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話,那麼以唐先生的交際與經驗,加上文博士的資格,再加上親戚的關係,這倒確是一出有頭有尾,美滿的好戲!自己的兒子只能在大學畢業,可是女婿是博士,把一切的缺點都可以彌補過來了! 不過,這可只是個就景生情的一點希望與理想。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去直來,一說就成的。別的事都可以碰釘子,再說,可不能拿女兒試驗著玩。慢慢的看吧,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說別的。不錯,這件事並不單是唐家的好處,文博士可以得個一清二白的妻子,還可以得個頭等的岳父兼義務的參謀。可是,誰知道人家博士怎麼想呢,不能忙,這宗事是萬不能忙的。 飯後,文博士開始打聽焦委員給他的那張名單上的人。唐先生認識,都認識,那些人。可是,不便於一回都告訴他。唐先生的語氣露出來:事情得慢慢的說,文博士須常常的來討教;最好是先規定好每星期來教幾次英文,常來常往,彼此好交換知識。文博士一點也不想教英文,可是不便於馬上得罪了唐先生。他看得出來,假若他不承認這個互惠條件,唐先生也許先到各處給他安排下幾句壞話,使他到處碰釘子。虎落平川被犬欺,博士也得敷衍人;他答應下每星期來教兩次英文。唐先生答應了每次授課由他給預備飯。文博士開始覺出來中國人也有相當的厲害,並非人人都是老楚。可是,他也有點願意他們厲害,因為設若人人都象老楚,那還有什麼味兒呢!他預備著開戰,先拿唐先生試試手。他心中說,無論老唐怎麼厲害,反正自己是博士,看誰能把位博士怎樣得了! 由唐家出來,他覺得心中充實了些,仿佛是已經抓到了點什麼似的;無論怎說吧,拿到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頭兒,不忙,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濟南立住了腳,這不會錯! 回到宿舍,青年會的幹事過來拜訪,請他作一次公開的演講。他不願意伺候青年會的幹事,可是這總得算頭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價值,似乎又不便嚴詞拒絕。再說呢,開始在濟南活動,而先把名聲傳出去,也不能算完全沒有作用。他答應了給講一次「留美雜感」,既省得費工夫預備,又容易聽得懂。答應了之後,他不但不討厭青年會幹事了,反倒覺得痛快了些;那個幹事開口博士長,閉口博士短,使他似乎更當信賴自己,更當拿起些架子,「博士」到底比什麼也響亮受聽。假如人人能象青年會幹事這麼敬重他,他豈不馬上就能抖起來;他幾乎有點要感激那個幹事了。 為這個講演,他想應當去裁一套新洋服。頭一次露面,他得給人們一個頂好的印象,不但學問好,人也漂亮。誰曉得由這一個演講會引出什麼好機遇來呢?即使是白受累,什麼也弄不到,那也沒什麼,新洋服是新洋服,總要裁一身的。剛才要買條新領帶而打了退堂鼓,現在決定了去作新衣裳,到底青年會幹事不是完全沒用,會幫助自己決定了這件事。決定作一件事總是使人痛快的,他不再去思索,就這麼辦了。 到閱報室去看了會兒報,國事,社會新聞,都似乎與他沒什麼關係。隨便的看完一段,他就想到洋服的顏色與式樣上去;這身新洋服是新生命的開始,必須作得便宜,體面,合適。把自己先打扮好了再說,自己是一切。想了會兒,再去看一段報,他覺得那最悲慘的新聞,與最暗淡的消息,都怪有趣,仿佛是讀著本小說那樣可以漠不關心。 看完報,櫃檯前面已經放好「文博士主講」的廣告牌。他只看了一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怪不好意思,可是挺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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