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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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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教授雖無望,文博士總可以拿到幾個鐘點。他不肯這樣零賣。一露面就這麼窩窩囊囊,他不幹。哪怕是教授的名義,而少拿點錢,倒能行。新回國的博士不能做倒了名譽。名片上,頭一行是「美國哲學博士」,第二行必須是中央什麼館或什麼局的主任才能鎮得住;至少也得是某某大學——頂好是國立的——教授;只是「教員」,絕對拿不出手去。 他硬拒絕了朋友們,決不去教幾個鐘點。餓死,是社會殺了他;餓不死,他自有方法打進一個門路去,非常的堅決。就憑一位博士,大概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餓死吧,雖然社會是這麼瞎眼,他心裡這樣說。 對在美國認識的那些人,他根本不想再拉攏了。不行,這群留學生沒本事,沒有團結力,甚至於沒有義氣,他不再指望著他們。他看出來,留學生是學問有餘,而辦事的能力不足;所以好的呢作個研究員或教授,不好的還趕不上國內大學畢業生的地位。學問是條死路,鑽進去便出不來,對誰也沒有多大好處。留學生既是多數鑽死牛犄角,難怪他們不能打倒老的勢力,取而代之。他自己要想有發展的話,得捨棄這群書呆子,而打進老勢力圈去;打進去,再徐圖抽梁換柱,自己獨樹一幟。哪怕先去作私人的秘書,或教個家館呢,只要人頭兒是那麼回事,他必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一天。既不能馬上出人頭地,那麼去養精蓄銳先韜晦兩年,也是辦法;至少比教幾個鐘點,去趕上堂鈴強。 拿定了這個主意,他投奔了焦委員去。焦委員的名片上沒有印著什麼官銜,因為專是委員一項已經夠印滿兩面的,很難勻出地方把一切職銜全印進去,所以根本不印,既省事,又大氣。由他這一堆委員,就可以知道他的勢力之大與方面之多了。這在文博士看起來,是個理想的人物。拿著介紹信,文博士去了三趟,才見著焦委員。 焦委員沒看那封介紹信,只懶洋洋的打量了文博士一番,而後看明白名片上印得是「美國哲學博士」;這就夠了。他簡截的把文博士放在「新留學生」的類下。焦委員的心中有許多小格,每一小格收藏著一些卡片成為一類:舊官僚,新官僚,舊軍閥,新軍閥,西醫,中醫,舊留學生,新留學生……農學工商,三教九流,都各據一格。三眼兩眼,把人的「類」認清,他閉上眼,把心中的小格拉開幾個,象電池上接線似的彼此碰一碰,碰合了適,他便有了主意。對「新留學生」,他現在有很好的辦法。這就是說,在政府裡,黨部裡,慈善團體裡,學術機關裡,他已都有了相當的佈置。現在,他想吸收農商。他比誰都更清楚:錢在哪兒,勢力也在哪兒。國內最有錢的人,自然不是作官的,就是軍閥;對這兩類人,他已有了很深的關係,即使不能全聽他指揮,可是總不會和他衝突,或妨礙他的事業。其次有錢的是商人,商人有許多地方不如作官的與軍閥可靠,但是錢會說話,商人近來也懂得張張嘴,這是值得注意的。商人的錢忽聚忽散,遠不如文武大官的勢力那麼持久穩固,可是每逢大商人一倒,必有些人發財:公司的老闆塌台的時候,就是管事人闊起來的時候,這非常的準確。他得分派些人去給大商人作顧問,作經理,好等著機會把錢換了手。再說,商與官本來相通,歷來富商都想給子孫在宦途上預備個前程,至少也願把姑娘們嫁給官宦之家,或讀書的人,以便給家庭一些氣派與聲勢。至於那些老派的商人,財力雖不大,可是較比新興的商人可靠:他們歷代相傳的作一種生意,如藥材,茶葉,糧米等行,字號老,手法穩,有的二三百年,一脈相傳,沒有突然的猛進,也沒有忽然失敗到底的危險。這樣的商家,在社會上早已打進紳士的階級,即使財力欠著雄厚,可是字號聲望擺在那裡,象商會的會長,各種會議中的商界代表,總是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家的子孫能受高等教育,他們家的女子也嫁給有些身分的人。他們不但是個勢力,而且是個很持久的勢力。在公眾事業上,他們的姓名幾乎老與官宦軍閥名流齊列。焦委員想供給一些青年,備他們的選擇,好把他自己的勢力與他們的聯成一氣。 富農,在國內本就不多,現在就更少了。一縣中,就是在最富庶的省分裡,要想找到一兩家襯幾十萬的就很難了,農已不是發財之道。那在全省裡數得著的幾家,有的能夠上百萬之富,雖然還不能和官宦與軍閥們相抗,可是已經算麟角鳳毛了。不過,就是這等人家,也不是專靠著種地發的財;有的是早年流落在初開闢的都市,象上海與青島等處,幾塊錢買到的地皮,慢慢變得值了幾千幾萬,他們便成了財主。有的是用地產作基礎,而在都市里另想了發財的方法,所以農村雖然破產,他們還能保持住相當的財富。這些,在名義上還是鄉間的富豪,事實上已經住在——至少是家族的一部分——都市里,漸漸變成遙領佃租的地主。「拿」這些人,根本無須到鄉間去,而只須在都市抓住他們;即使這些人在都市的事業有了動搖,他們在鄉間的房子地畝還不會連根兒爛;所以,在都市里抓住他們,就可以把血脈通到鄉間去,慢慢也紮住了根,這是種摘瓜而仍留著秧兒的辦法,即使沒有多大好處,至少在初秋還能收一撥兒小瓜,醃醃吃也是好的。 焦委員的辦法便是打發新留學生們深入這些商家與農家去。拜盟兄弟,認乾兒子,據他看,都有些落伍了,知識階級的人們不好意思再玩這一套。而且從實質上說呢,這些遠不如聯姻的可靠。只有給他們一位快婿,才能拿穩了他們的金錢與勢力。從新留學生這一方面看起呢,既是新回來的,當然對作事沒有多少經驗,不能把重大的責任付託給他們。況且政治上的勢力又是那麼四分五裂,各據一方,找個地位好不容易。至於學問,留學生中不是沒有好手,可是中庸的人才總居多數;而且呢,真正的好手,學術機關自會搶先的收羅了去,也未必到焦宅門口來;來求他的,反之,未必是好手。那麼,這些無經驗,難於安置,又沒多大學問的新博士與碩士們,頂好是當新姑爺。他們至少是年輕,會穿洋服,有個學位;別的不容易,當女婿總夠格兒了。自然有的人連這點事兒也辦不了,焦委員只好放棄了他們,他沒那個精神,也沒那個工夫,一天到晚用手領著他們。這一半是為焦委員造勢力,一半也是為他們自己找出路,況且實際上他們的便宜大,因為無論怎樣他們先得個有錢的太太,焦委員總不會享到這個福,他既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這個辦法,在焦委員口中叫作「另辟途徑」。被派去聯絡富商的名為「振興實業」,聯絡都市里的富農的是「到民間去」。他派文博士到濟南去,那裡的振興實業與到民間去的工作都需要人。他給了文博士一張名單,並沒有介紹信,意思是這些人都曉得焦委員,只須提他一聲就行了。其餘的事,也並沒有清楚的指示與說明,只告訴文博士到濟南可以住在齊魯文化學會。焦委員很懶得說話,這點交派仿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用較強的呼氣徐徐吐給文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靜的神氣可是教文博士理會到:他的話都有分量,可靠,帶出來「照辦呢,自有好處;不願意呢,拉倒,我還有許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來,他不必再請示什麼,頂好是依著焦委員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麼作,全憑自己的本事與機警;焦委員是提拔人才,不是在這兒訓練護士,非事事都囑咐好了不可。這點瞭解,使他更加欽佩這個老人,他覺得這個老人才真是明白中國的社會情形,真知道怎樣把人才安置在適當的地方;他自己是個生手,所以派他去開闢,去創造,這不僅是愛護後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人有自由運動用才力的機會與膽量。最可佩服的還是焦委員那點關於聯姻的暗示,正與自己在美國時所宣傳的相合:當代的狀元理應受富人們的供養與信託。他的圓眼發了光,心中這麼想:先來個帶著十萬的夫人,豈不一切都有了基礎?滿打自己真是塊廢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為生計發愁了。把這些日子的牢騷一齊掃光,他上了濟南。 齊魯文化學會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個小巷裡。找到了,他的牢騷登時回來一半。一個小門,影壁上擠著一排寬窄長短不同,顏色不同,字體不同的木牌:勞工代筆處,明湖西洋繪畫研究社,知音國劇社,齊魯文化學會……他進去在院中繞了一圈,沒人招呼他一聲。一共有十來間屋子,包著一個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裡很潮很髒,除了牆角兒長著一棵紅雞冠花,別無任何鮮明的色彩。又繞了一圈,他找到了「學會」,是在一進門的三間南房。一個單間作為傳達室,兩間打通的是會所;都有木牌,可是白粉寫的字早已被雨水沖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傳達室的門,裡面先打了聲哈欠,而後很低很硬的問:「幹煞?」文博士不由的掛了氣:「出來!」 屋裡的人又打了個哈欠,一種深長憂愁的哈欠。很慢的,門開了,一個瘦長的大漢,敞著懷,低著頭,走出來。出了門,一抬頭,一個瘦長的臉,微張著點嘴,向文博士不住的眨巴眼。 「會裡有人沒有?」 「嗯?」大個子似乎沒聽懂。 文博士雖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話講得漂亮;一個北方人要是聽不懂他的話,他以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會裡有人沒有?」 「俺說不上!」大個子仿佛還是沒聽懂而假充懂了的樣子,語音裡也帶出不願意再伺候的意思。 「你是幹嗎的?」 「俺也知不道!」 「這不是齊魯文化學會,焦委員——」 「啊,焦老爺?」大個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進去,找著會所的鑰匙,去開門;嘴裡露出很長的牙,笑著,念道著「焦老爺」,順手把鈕扣扣上。 屋裡順牆放著一份鋪板;中間放著一張方桌,桌上鋪著塊白布,花紋是茶碗印兒和墨點子;上面擺著一個五寸見方的銅墨盒,一個銅筆架,四個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壺。桌旁有兩把椅子。鋪板的對面有個小書架,放著些信封信紙,印色盒,與一落兒黃舊的報紙。東西只有這些,可是潮氣十分充足。大個子進去就把茶壺提了起來:「倒壺水喝,焦老爺?」 「我不是焦委員,我是焦委員派了來的!」文博士堵著鼻子說。 「喂,那咱就說不上了!」大個子把茶壺又放下了,很失望來的不是焦老爺。 文博士看出來,這個大漢除了焦老爺,是一概不曉得。他得另想方法,至少得找到個懂點事兒的:「除去你,還有別人沒有?」他一字一字的說,怕是大漢又聽不懂。「俺自己呀,還吃不飽;魚子他媽在鄉下哪!糧貴,不敢都上來!」大個子的話來得方便一些了,而且帶著一些感情在裡邊。 「我問你,『會』裡還有別人沒有?」文博士的鼻子上見了點汗。 「那,說不上呢!」 「你是幹嗎的,到底?」 「俺?」大個子想了會兒:「不能說!」 文博士也想了會兒,掏出塊錢來:「拿去。告訴你,焦委員派我來的,我就住在這兒,都屬我管,明白?」 大個子嘻嘻了幾聲,把錢拿起去,說了實話:會裡的事歸一個姓唐的管;唐老爺名叫什麼?知不道。原先的當差的姓崔,崔三,是大個子的鄉親。崔三每月拿八塊錢工錢。前四個月吧,崔三又在別處找到了事,教大個子來頂替著,他們是鄉親呀。大個子每月到唐老爺那裡去領八塊錢工錢,兩塊錢雜費,一共十塊。崔三要五塊,大個子拿四塊,還有一塊為點燈買水什麼的用。崔三說,五塊並不能都落在他手裡,因為到三節總得給唐老爺送點像樣的禮物去,好堵住他的嘴。崔三囑咐過大個子,這些事就是別教焦老爺知道了。「俺姓楚哇,四塊錢,還得給家捎點去,夠吃的!」大個子結束了他的報告,歎了口氣。別的事,他都不知道;唐老爺也許知道?說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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