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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這位居孀老太太的嘴,可不象個寡婦嘴,什麼髒字兒都敢出口。日本人聽不懂她用的那些字眼兒,光知道沖她傻笑。程長順幾乎要跟他外婆吵起來。馬寡婦向來不肯得罪人,更不敢得罪日本人。她對他們既恨又怕,人家上門來了,還能不給杯茶喝?總不能把人家攆出去吧。然而,長順決定把門插上,不招待這種「朋友」。

  小羊圈的人覺著,一邊兒殺人,一邊兒交朋友,簡直是莫名其妙,叫人噁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理那些日本人。只有丁約翰例外。

  其實,他在英國府當差那會兒,最瞧不起的就是日本人。如今長期失業在家,回英國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得早日改換門庭,另找洋主子才好。他已經當慣了洋奴。

  一當上裡長,他就施展手段,弄了點煤來。有了煤,他每天就能多少有點進項。他在院子裡點了個小煤爐賣火。沒錢自家起火的街坊,可以到他這兒來燒點兒茶水,做點吃的。他盯著他那只大鐘,按鐘點收錢。

  三號的日本人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這麼不通人情,不講道理,不友好。他們走了一遭,只有丁約翰一個人來回拜,還把他們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怕要是連一個朋友也交不上,就該挨罰了。他們原打算去訪問一號那位老婆婆,問問她跟街坊和睦相處有什麼訣竅。老婆婆要是不肯說實話,就嚇唬她一氣,要不然編個罪名暗害她。幸而裡長丁約翰知趣,肯跟他們交朋友。那就得牢牢地抓住他,施展侵略者慣用的伎倆,象蠶吃桑葉一樣,把一家一家人通通攥到手裡。

  丁約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樣,恨不得人人是洋奴,而由他當奴才總管。他在三號跟日本人吹牛說:「我是裡長,能下命令叫他們跟你們交朋友。」走出三號大門,丁約翰就挺胸凸肚,那副神氣勁兒,幾乎跟他在英國府當差的時候差不多。

  他去找白巡長,乾脆給白巡長下了命令,叫他幫著通知街坊們,好好跟日本人交朋友。

  白巡長是個講究實際的人,通情達理。他一向精明能幹,也會見風使舵。然而他不能因此就不愛國,不愛自己的同胞。他不同意丁約翰那一套。

  「哼,」他對丁約翰說,「日本人跟咱們交朋友?豈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丁約翰惱了。他是幾百年來民族自卑的產兒,是靠呼吸帶著國恥味兒的空氣長大的。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國人高抬貴手,不打他,讓他好好當洋奴。在他想來,日本人能打敗英國佬,而中國一定打不過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敗了,英國和美國也會捲土重來,再當他的主子。唯獨中國人挺不起腰杆,不能跟英國人和美國人平起平坐。他不樂意再跟白巡長多廢話。

  丁約翰找上了瑞宣。瑞宣吃過英國府的洋麵包,一定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早先,瑞宣沒準兒會笑上一笑,說兩句俏皮話把丁約翰打發走。可是而今,他決不肯放過進行宣傳的任何機會。他不管丁約翰懂不懂,也不管他愛不愛聽,詳詳細細對他講開了世界大勢,末了告訴丁約翰:「白巡長和街坊們做得對,錯的是你。」

  丁約翰把瑞宣的話仔仔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哦,這下子我明白了。英國和美國一定會贏,你我就都可以回英國府去作事了。那才好呢,好極了。」

  瑞宣真想啐他一口,可又忍住了。「你又錯了。咱們誰也甭靠,自己當家作主人。」

  丁約翰沒再言語,客客氣氣告辭了。他不明白瑞宣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又到三號去,告訴日本人說白巡長不樂意合作。他並沒成心背地裡給白巡長使壞,可他得讓日本人知道知道,他是真想幫他們拉朋友的。要是不幸日本人恨上了白巡長,他也沒轍。

  日本人果然恨上了白巡長,他們的仇恨比友情來得快。

  他們沒把這件小事拿去驚動他們的長官,而是給白巡長的上司寫了封信,說他玩忽職守。這位上司當然是中國人。

  白巡長的上司怕丟差事,怕餓死。為了保飯碗,不敢護著白巡長,撤了他的差。

  白巡長的好日子真是走到了頭。他有經驗,有主張,受街坊鄰居愛戴。然而,他沒有積蓄,沒有前途。他一輩子沒攢下一個錢。哼,要是他再滑一點,連蒙帶騙,常常使點壞心眼,在這麼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就不說飛黃騰達吧,總不至於丟差事。

  好吧,既然好心沒好報,乾脆就殺人放火去!日本人殺人放火,倒成了北平的主人!他決心要殺丁約翰。殺人是善是惡,有誰來管?戰爭最大的教訓,就是教那些從來沒有殺過人的人去殺人。

  再一想——既殺,何不殺日本人?

  他沒跟家裡人提丟了差事,把菜刀往棉襖裡一掖,走出了門。

  他往小羊圈走。每條胡同裡都住的有日本人。可是,他不加思索,出於習慣,走到了小羊圈。他最熟悉這裡。在背後使壞的准是住在三號的日本人。好,——先拿他們開開刀。

  他的長臉煞白,一腦門汗珠;背挺得筆直,眼睛直勾勾朝前看,可什麼也看不見。他已經不是白巡長,而是陰風慘慘,五六尺高的一個追命鬼!他已經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無所謂滑頭,也無所謂老實。他萬念俱灰,只想拿一把菜刀深深地斫進仇人的肉裡,然後自己一抹脖子了事。走到三號的影壁跟前,他頹然站住,仿佛猛地蘇醒過來。他安分守己過了一輩子,如今,難道真的要去殺人麼?迷迷忽忽的,他站在那兒發楞。

  迎面來了瑞宣。

  一見瑞宣,白巡長的殺人念頭忽然消散了一多半。他耷拉下肩膀,手腳瑟瑟地哆嗦起來。

  「怎麼啦,白巡長?」瑞宣問道。

  白巡長伸手摸了摸懷裡的菜刀,仿佛怕瑞宣搜他。瑞宣明白,准是出了事。他拉著白巡長的胳臂說:「來,上我屋裡呆會兒。」

  白巡長不知道怎麼是好,被瑞宣拽著朝家走。一進大門,他把殺人的念頭擺在一邊,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態度:「祁先生,我——我不進去了。」他真的不想進屋去跟瑞宣說話。他覺著,殺人,哪怕是殺一個害他丟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瑞宣看出白巡長心裡有事,「你要是不樂意上屋裡去,咱們就在這兒聊聊。」說著,就把院門掩上了。

  白巡長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殺人的念頭,也埋怨自己勇氣不足,下不去手。他只好把心事抖摟出來,讓瑞宣給拿個主意。於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訴了瑞宣。瑞宣聽了他的話,半天沒言語。白巡長的遭遇就是許多、許多北平人的遭遇;他的話也說出了大家的心思。老百姓是不甘心受日本人奴役的,他們要反抗。可是幾千年來形成的和平、守法思想,束縛了他們的手腳,使他們力不從心。瑞宣理解白巡長的心情,勸他不必單槍匹馬去殺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點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長提錢先生和老三呢?他思忖再三,覺得還是應該多加小心,開頭只說自個兒,不提錢先生和老三。

  瑞宣試著步兒慢慢地說,白巡長聽得很仔細。他聽了一會兒,打斷了瑞宣的話:「祁先生,你要說什麼——就痛痛快快說吧。我不會去當走狗,出賣朋友。我沒了生路,只想宰他幾個日本人,然後一抹脖子了事。不能為了幾塊錢出賣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跟他說了實話。「白巡長,咱倆能做的事兒,理當比錢先生還多。錢先生能做到,咱倆為什麼做不到?幹吧!怎麼樣?我知道你沒了進項,沒了活路,那好辦。但凡我有的,就有你一份,這不在話下。沒準兒老三也能幫你拿點主意。咱們今天一塊幹,明兒個要是給逮起來,可不能做孬種。古人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你說得有理。讓我先幹點兒什麼好呢?」白巡長毫不猶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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