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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家裡人聽見這個好消息,都趕忙圍過來打聽。瑞宣只說是有了新差事,有指望弄點兒糧食。差事怎麼得來的,誰是校長,他一句沒提。

  祁老人聽見好消息,擰著白眉毛,不住地點頭咂嘴。「哎,還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瑞宣仔細地瞧了瞧爺爺,看出爺爺已經有了生氣,不再像是在陰陽界上徘徊的人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該笑,還是該哭。

  胖菊子打算耐著性子把瑞宣安撫下來,讓他知道,她還是把他當大哥看待,希望他能忘了老二瑞豐那檔子事。她指望藍家能跟祁家攀上交情,讓東陽保住校長的位子,學校的財務大權也照舊歸她。

  她覺著,自己這一番盤算,非常的得體。起初,為了瑞全扇她的耳光,她光想著報仇,叫東陽馬上去報告日本人,把四面城門關上,准能把瑞全搜出來,然後把祁家滿門抄斬。她那張肥臉蒙受的羞辱與疼痛,必得用祁家的血才洗得乾淨。

  東陽一見子彈頭和招弟的戒指,嚇得尿濕了褲子!他所有的成就全仗著兩樣東西:自己的厚顏無恥與北平人的逆來順受。如今見了這子彈頭,他看見了不怕死的北平人。他的綠臉起了一層白霜,倆眼珠一塊往上吊。危險和死亡就在眼前,他是真怕死。

  他連忙把大門關上,把房門和窗戶也堵死,加鎖。然後,把發著抖的手指頭擱進嘴裡,使勁啃指甲。他首先想到找日本人來保護他。比方說,派一個班,最好是一個連來,在他宅子周圍站崗放哨,那他也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是,這能辦到嗎?如果他去要求保護,而日本人只派一兩個便衣來,又有什麼用?

  他想了又想,最後拿定主意,最好的辦法是:第一,先請上幾天病假,把自個兒鎖在屋裡,躲過風頭再說;第二,想法子跟瑞全講和;第三,要是瑞全不肯講和呢,他就找門路上日本去。總不能老呆在北平,等著挨槍子兒。

  胖菊子見東陽真害了怕,只好揉了揉自家的臉,琢磨緩兵之計。她得先上祁家去一趟。給老的小的買上一份禮物,討討他們的歡心,然後在言語之間,保不定就能套出老三的下落。要是他們都挺加小心,守口如瓶,不肯提老三,起碼她能察言觀色,看看有什麼空子可鑽。即便什麼也看不出來吧,「親善親善」總沒有什麼害處,只要恢復了「邦交」,總能慢慢勸他們回心轉意,跟她合作。

  她拿著兩三樣禮物,親自上了祁家。她很得意,覺著自己既聰明,又勇氣十足。

  走進小羊圈,她周遭瞧了瞧。小羊圈一點沒變,只不過各戶的街門和院牆都更加破舊,看起來跟電影裡的貧民窟一樣。她認為,自己非常有見識,居然逃出了這麼個窮窩子。要不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了。

  太陽挺暖和,天佑太太正坐在屋門坎兒上曬太陽呢。兩個孩子都在臺階前玩。小妞子已經餓得皮包骨,連玩的精神都沒有了,無精打采地站在旁邊,看著哥哥玩。小順兒也瘦極了,不過還總算有力氣蹦來蹦去。

  倆孩子先看見菊子。他們已經不大記得她了。平日說起閒話來,還常常提起「胖二嬸」,不過她的形象在他們的小腦袋瓜兒裡已經逐漸模糊。小順兒只說了一聲「喲」,就再沒別的可說了。

  天佑太太慢慢睜開眼睛,一眼就認出了菊子。她晃晃悠悠站起來招呼說:「小順兒,妞子,快進來!」拉起兩個孩子的手,邁進了自個兒的屋門坎。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人,老太太很知道該怎麼和和睦睦過日子。可是象胖菊子這麼個臭娘們,她受不了。胖菊子生了氣;真是給臉不要臉。

  不,她不能動真氣。辦外交就不能動肝火。別忘了,來的目的是為了恢復邦交。她甜膩膩地叫了一聲:「大嫂」,知道大嫂比較好對付。

  韻梅正在廚房裡,沒往外瞧,憑聲音就聽得出來是胖菊子,刷地一下變了臉色。她向來不願意得罪人,然而,是非還是分明的。到底該不該出來迎接這位胖弟妹呢?

  她知道,胖菊子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趟,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咂摸不透。她拿定主意不作聲。不能隨便招呼這麼個不要臉的臭娘們;要是她來瞎攪和,豈不是自個兒惹一身臊。

  祁老人聽見喊「大嫂」,以為來了客人,慢慢打開了房門。一見是菊子,老人很快抬頭看了看天,好象是在問老天爺,該怎麼對付這個娘們。

  「爺爺,我給您送禮來了!」胖菊子憋著一肚子氣,拿出辦外交的手段。

  老人的鬍鬚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胖菊子想走進老人屋裡,她把帶來的東西高高舉在眼前,好引起他注意。老人攔住了她。他聲音不高,可是清清楚楚:「滾!」然後象河水開閘似的,連聲嚷:「滾開!出去!還有臉上門,給我送禮來!我要是受了你的禮,我們家墳頭裡的祖宗都不得安寧。滾!給我滾!」

  韻梅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她怕這個胖娘們會說出什麼話,讓老人聽了不受用。她站在廚房門口高聲說:「你還沒走哪?快走吧!」

  胖菊子沒轍了,只好向後轉。起初,她還想耍點脾氣,把禮物重重地摔在地上。可是一轉念,又把禮物緊緊摟在了懷裡。

  韻梅很快地走過來,招呼爺爺說:「爺爺,您歇著吧!」老人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氣得發暈,就是不知道打哪兒說起。等瑞宣回家,聽家裡人一念叨,他自言自語說:「幹得好!祁家人到底是有骨頭的。」

  §九十

  藍東陽續了病假。他幫日本人搞恐怖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嘗過恐怖的滋味。不論青年男女在被捕的時候怎麼驚惶失措,他們的父母怎麼悲慟欲絕,他都無動於衷。他就知道自己有了錢又有了勢,這,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回,瑞全把子彈頭給他擺在了眼前。他不敢碰它。他怕只要輕輕沾它一下,就會嘣的一聲炸了。它,亮晶晶,冷冰冰,老瞧著他,象個嘰裡咕嚕亂轉的眼珠子似的,老跟著他。

  老實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冤有頭,債有主,他根本不認為自己造了什麼孽,犯了什麼罪。現在,死真是找上他了。他既不承認有罪,自然也就不存在贖罪的問題。信教的人相信罪是可以贖的,這能使人改惡從善;而藍東陽可是死心塌地,不可救藥了。

  他總是害怕,非常害怕。啃著啃著指甲,他會尖聲大叫起來,一頭鑽到床上,拿被子把頭蒙起來,能一憋多半天,大氣也不敢出,捂得渾身大汗淋漓。他不敢掀被子,覺得死神就站在被窩外頭,等著他呢。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推開被子坐起來。他把她叫過來,發瘋似的亂摟一氣,在她的胖胳臂上瞎咬。她是他的胖老婆,他死以前,得痛痛快快地咬咬她,把她踩在腳底下,踩個夠。只有這樣,為她花的錢才不冤。

  咬完她,他朝屋裡周圍瞧了瞧,把他的東西細細看了又看,再算了算還剩下多少錢,他大聲喊著:「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顧不得穿鞋,光著腳下地,抓過一隻鉛筆,一張紙,把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壺、飯碗什麼的,一一登記上,連笤帚和雞毛撣子都沒有剩下。開列的項目越多,他就越得意,也越害怕。眼看活不成了,這麼些個東西可留給誰呢?不,不能留給胖菊子。她嫁給他,不過是圖他的錢財和地位。東西不能留給她。

  他又摟了摟她,把嘴伸到她的胖腮邦子上:「你一定得跟我一塊兒死,咱倆一塊兒死。」對,哪怕是躺在棺材裡,他身邊也得有個伴兒,要不,就是死了,也得日日夜夜擔驚受怕。

  胖菊子掙脫了他的擁抱,他恨得直咬牙。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沒準兒還打算回祁家去,好嫁給瑞全!

  他求胖菊子別甩下他,跟她商量,一塊逃出北平去。對,得逃出北平!出了北平,瑞全就再也找不著他了。天底下不過一個瑞全跟他作對,只要到了別的地方,他就又可以綢子緞子穿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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