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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馬老太太正要告辭,瑞豐滿頭大汗,象被鬼追著似的跑進來。顧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張著嘴急急的喘氣。

  「怎麼啦?」大家不約而同的問。他只擺了擺手,說不上話來。大家這才看明白:他的小幹臉上碰青了好幾塊,袍子的後襟扯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

  今天是義賑遊藝會的第一天,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演義務戲。戲碼相當的硬,倒第三是文若霞的《奇雙會》,壓軸是招弟的《紅鸞禧》,大軸是名角會串《大溪皇莊》。只有《紅鸞禧》軟一點,可是招弟既長得美,又是第一次登臺,而且戲不很長,大家也就不十分苛求。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頭是招弟的男朋友們「孝敬」給她的,她試了五次,改了五次,叫來一位裁縫在家中專伺候著她。亦陀忙著借頭面,忙著找來梳頭與化妝的專家。大赤包忙著給女兒「徵集」鮮花籃,她必須要八對花籃在女兒將要出臺簾的時候,一齊獻上去。曉荷更忙,忙著給女兒找北平城內最好的打鼓佬,大鑼與小鑼;又忙著叫來新聞記者給招弟照化妝的與便衣的像片,以便事前和當日登露在報紙上與雜誌上。

  此外,他還得寫詩與散文,好交給藍東陽分派到各報紙去,出招弟女士特刊。他自己覺得很有些天才,可是喝了多少杯濃茶與咖啡,還是一字寫不出。他只好請了一桌客,把他認為有文藝天才的人們約來,代他寫文章。他們的確有文才,當席就寫出了有「嬌小玲瓏」,「小鳥依人」和「歌喉清囀」,「一串驪珠」,「作工不瘟不火」這樣句子的文字。藍東陽是義賑遊藝會的總幹事,所以忙得很,只能抽空兒跑來,向大家咧一咧嘴。胖菊子倒常在這裡,可是胖得懶的動一動,只在大家忙得稍好一點的時節,提議打幾圈牌。桐芳緊跟著招弟,老給小姐拿著大衣,生怕她受了涼,丟了嗓音。

  桐芳還抓著了空兒出去,和錢先生碰頭,商議。戲票在前三天已經賣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給日本人。一二三排與小池子全被招弟的與若霞的朋友們定去。黑票的價錢已比原價高了三倍至五倍。若霞的朋友們看她在招弟前面出臺,心中不平,打算在招弟一出來便都退席,給她個難堪。招弟的那一群油頭滑面的小鬼聽到這消息,也準備拚命給若霞喊倒好兒,作為抵抗。幸而曉荷得到了風聲,趕快約了雙方的頭腦,由若霞與招弟親自出來招待,還請了一位日本無賴出席鎮壓,才算把事情說妥,大家握了手,停止戰爭。瑞豐無論怎樣也要看上這個熱鬧。他有當特務的朋友,而特務必在開戲以前佈滿了劇場,因為有許多日本要人來看戲。

  他在午前十點便到戲園外去等,他的嘴張著,心跳的很快,兩眼東張西望,見到一個朋友便三步改作兩步的迎上去:「老姚!帶我進去喲!」待一會兒,又迎上另一個人:「老陳,別忘了我喲!」這樣對十來個人打過招呼,他還不放心,還東瞧瞧西看看預備再多托咐幾位。離開鑼還早,他可是不肯離開那裡,倒仿佛怕戲園會忽然搬開似的。慢慢的,他看到檢票的與軍警,和戲箱來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嘴張得更大了些。他又去托咐朋友,朋友們沒好氣的說:「放心,落不下你!早得很呢,你忙什麼?」他張著嘴,嘻嘻兩聲,覺得自己有進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他幾乎想要求他們馬上帶他進去,就是看一兩個鐘頭光板凳也無所不可;進去了才是進去了。在門外到底不保險!可是,他沒好意思開口,怕逼急了他們反為不美。他買了塊烤白薯,面對戲園嚼著,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戲園,恨不能一口也把戲園吞了下去。

  按規矩說,他還在孝期裡,不應當來看戲。但是,為了看戲,他連命也肯犧牲了,何況那點老規矩呢。到了十一點多鐘,他差不多要急瘋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著非馬上進去不可。他已說不上整句的話來,而只由嘴中蹦出一兩個字。他的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鼻子上出著汗,手心發涼。朋友告訴他:「可沒有座兒!」他啊啊了兩聲,表示願意立著。

  他進去了,坐在了頂好的座位上,看著空的台,空的園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並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著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臺上才打通,他隨著第一聲的鼓,又張開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精會神的看臺上怎麼打鼓,怎麼敲鑼。他的身子隨著鑼鼓點子動,心中浪蕩著一點甜美的,有節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賜福》上了場。他的脖子更伸得長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來,「票」到了。他眼睛還看著戲臺,改換了座位。待了一會兒,「票」又到了,他又換了座位。他絲毫沒覺到難堪,因為全副的注意都在臺上,仿佛已經沉醉。改換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雙會》快上場,他稍微覺出來,他是站著呢。他不怕站著,他已忘了吃力的是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張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煙嗆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液潤色它一下。

  日本人到了,他欠著腳往臺上看,顧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幾個要人。在換鑼鼓的當兒,他似乎看見了錢先生由他身旁走過去。他顧不得打招呼。小文出來,坐下,試笛音。他更高了興。他喜歡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戲園裡,多麼美!他也看見了藍東陽在臺上轉了一下。他應當恨藍東陽。可是,他並沒動心;看戲要緊。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著花籃,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動,只咽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發開了。曉荷在台簾縫中,往外探了探頭,他羡慕曉荷!

  雖然捧場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並不專靠著捧場的人給她喝彩。反之,一個碰頭好兒過後,戲園裡反倒非常的靜了。她的秀麗,端莊,沉穩,與適當的一舉一動,都使人沒法不沉下氣去。她的眼仿佛看到了台下的每一個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愛她。即使是特來捧場的也不敢隨便叫好了,因為那與其說是討好,還不如說是不敬。她是那麼瘦弱苗條,她又是那麼活動煥發,倒仿佛她身上有一種什麼魔力,使大家看見她的青春與美麗,同時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熱力與愉快。她控制住了整個的戲園,雖然她好象並沒分外的用力,特別的賣弄。

  小文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探著點身子,橫著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圓,送到家。他不僅是伴奏,而是用著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樂之中,每一個聲音都象帶著感情,電力,與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與喉音都提起來,使她不費力而能夠飄飄欲仙。

  在那兩排日本人中,有一個日本軍官喝多了酒,已經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爾睜開的眼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個美女子來回的閃動。他又閉上了眼,可是也把那個美女子關閉在眼中。一個日本軍人見了女的,當然想不起別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處」。他又睜開了眼,並且用力揉了揉它們。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隨著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了氣。他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中國人的征服者,他理當可以蹂躪任何一個中國女子。而且,他應當隨時隨地發洩他的獸欲,儘管是在戲園裡。他想馬上由臺上把個女的拖下來,扯下衣褲,表演表演日本軍人特有的本事,為日本軍人增加一點光榮。

  可是,若霞老不看他。他半立起來,向她「嘻」了一聲。她還沒理會。很快的,他掏出槍來。槍響了,若霞晃了兩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手還沒到胸前,她倒在了臺上。樓上樓下馬上哭喊,奔跑,跌倒,亂滾,象一股人潮,一齊往外跑。瑞豐的嘴還沒並好,就被碰倒。他滾,他爬,他的頭上手上身上都是鞋與靴;他立起來,再跌倒,再滾,再喊,再亂掄拳頭。他的眼一會兒被衣服遮住,一會兒擋上一條腿,一會兒又看到一根柱子。他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腿,哪是別人的腿。亂滾,亂爬,亂碰,亂打,他隨著人潮滾了出來。

  日本軍人都立起來,都掏出來槍,槍口對著樓上樓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後臺鑽出來。她本預備在招弟上場的時候,扔出她的手榴彈。現在,計劃被破壞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顧去保護若霞。鑽出來,一個槍彈從她的耳旁打過去。她爬下,用手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順手抄起一把椅子來。象有什麼魔鬼附了他的體,他一躍,躍到台下,連人帶椅子都砸在行兇的醉鬼頭上,醉鬼還沒清醒過來的腦漿濺出來,濺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動,幾隻手槍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頭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沒關係!」他自動的把手放在背後,任憑他們捆綁。

  後臺的特務特別的多。上了裝的,正在上裝的,還沒有上裝的,票友與伶人;龍套,跟包的,文場,一個沒能跑脫。招弟已上了裝,一手拉著亦陀,一手拉著曉荷,顫成一團。

  樓上的人還沒跑淨。只有一個老人,坐定了不動,他的沒有牙的鬍子嘴動了動,像是咬牙床,又像是要笑。他的眼發著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詩的靈感。他知道桐芳還在臺上,小文還在台下,但是他顧不了許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們應當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彈去。

  第二天,瘸著點腿的詩人買了一份小報,在西安市場的一家小茶館裡,細細的看本市新聞:「女伶之死:本市名票與名琴手文若霞夫婦,勾通姦黨,暗藏武器,於義賑遊藝會中,擬行刺皇軍武官。當場,文氏夫婦均被擊斃。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誤傷身死。」老人眼盯著報紙,而看見的卻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與尤桐芳。對小文夫婦,老人並不怎麼認識,也就不敢批評他們。但是,他覺得他們很可愛,因為他們是死了;他們和他的妻與子一樣的死了,也就一樣的可愛。他特別的愛小文,小文並不只是個有天才的琴手,也是個烈士——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腦漿!對桐芳,他不單愛惜,而且覺得對不起她!她!多麼聰明,勇敢的一個小婦人——必是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彈的一個小碎片就會殺死她。假若她還活著,她必能成為他的助手,幫助他作出更大的事來。她的姓名也許可以流傳千古。現在,她只落了個「誤傷身死」!

  想到這裡,老人幾乎出了聲音:「桐芳!我的心,永遠記著你,就是你的碑記!」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聞:「皇軍武官無一受傷者。」老人把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無一受傷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時,觀眾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損傷。」老人點了點頭,贊許記者的「創造」天才。「所有後臺人員均解往司令部審詢,無嫌疑者日內可被釋放雲。」老人楞了一會兒,哼,他知道,十個八個,也許一二十個,將永遠出不來獄門!他心中極難過,但是他不能不告訴自己:「就是這樣吧!這才是鬥爭!只有死,死,才能產生仇恨;知道恨才會報仇!」

  老人喝了口白開水,離開茶館,慢慢的往東城走,打算到墳地上,去告訴亡妻與亡子一聲:「安睡吧,我已給你們報了一點點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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