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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她也預料到這個婚姻也許長遠不了。不過,誰管那些個呢。她現在是由科長太太升為處長太太,假若再散了夥,她還許再高升一級呢。一個婦人,在這個年月,須抓住地位。只要能往高處爬,你就會永遠掉不下來。看人家大赤包,那麼大的歲數,一臉的雀斑,人家可也挺紅呀。她曾經看見過一位極俊美的青年娶了一個五十多歲,面皮都皺皺了的,暗娼。這個老婆婆的綽號是「佛動心」。憑她的綽號,雖然已經滿臉皺紋,還一樣的嫁給最漂亮的人。以此為例,胖菊子決定要給自己造個象「佛動心」的名譽。有了名,和東陽散了夥才正好呢。

  三下五除二的,她和東陽結了婚。

  在結婚的以前,他們倆曾拉著手逛過幾次公園,也狠狠的吵過幾回架。吵架的原因是:菊子主張舉行隆重的結婚典禮,而東陽以為簡簡單單的約上三四位日本人,吃些茶點,請日本人在婚書上的介紹人,證婚人項下簽字蓋章就行了。菊子愛熱鬧,東陽愛錢。菊子翻了臉,給東陽一個下馬威。東陽也不便示弱,毫不退讓。吵著吵著,他們想起來祁瑞豐。菊子以為一定要先把離婚的手續辦清,因為離婚是件出風頭的事。東陽等不及,而且根本沒把瑞豐放在眼裡。他以為只要有日本人給他證婚,他便得到了法律上的保障,用不著再多顧慮別的。及至瑞豐拒絕了菊子的請求,東陽提議請瑞豐作介紹人,以便表示出趕盡殺絕。

  菊子不同意。在她心裡,她只求由科長太太升為處長太太,而並不希望把祁家的人得罪淨了。誰知道呢,她想,瑞豐萬一再走一步好運,而作了比處長更大的官呢?東陽可以得意忘形,趕盡殺絕。她可必須留個後手兒。好吧,她答應下馬上結婚,而拒絕了請瑞豐作介紹人。對於舉行結婚典禮,她可是仍然堅持己見。東陽下了哀的美敦書:限二十四小時,教她答覆,如若她必定要浪費金錢,婚事著勿庸議!

  她沒有答覆。到了第二十五小時,東陽來找她:他聲明:他收回「著無庸議」的成命,她也要讓步一點,好趕快結了婚。婚姻——他琢磨出一句詩來——根本就是妥協。

  她點了頭。她知道她會在婚後怎樣的收拾他。她已經收拾過瑞豐,她自信也必能教東陽腦袋朝下,作她的奴隸。

  她們在一家小日本飲食店裡,定了六份兒茶點,慶祝他們的百年和好。四個日本人在他們的證書上蓋了仿宋體的圖章。

  事情雖然辦得很簡單,東陽可是並沒忘了擴大宣傳。他自己擬好了新聞稿,交到各報館去,並且囑告登在顯明的地位。

  在日本人來到以前,這種事是不會發生在北平的。假若發生了,那必是一件奇聞,使所有的北平人都要拿它當作談話的資料。今天,大家看到了新聞,並沒感到怎麼奇怪,大家仿佛已經看明白:有日本人在這裡,什麼怪事都會發生,他們大可不必再用以前的道德觀念批判什麼。

  關心這件事的只有瑞豐,冠家,和在東陽手下討飯吃的人。

  瑞豐的病更重了。無論他怎樣沒心沒肺,他也受不住這麼大的恥辱與打擊。按照他的半流氓式的想法,他須挺起脊骨去報仇雪恥。可是,日本人給東陽證了婚,他只好低下頭去,連咒駡都不敢放高了聲音。他不敢恨日本人,雖然日本人使他丟了老婆。只想鬼混的人,沒有愛,也沒有恨。得意,他揚著臉鬼混。失意,他低著頭鬼混。現在,他決定低下頭去,而且需要一點病痛遮一遮臉。

  冠家的人欽佩菊子的大膽與果斷。同時也有點傷心——菊子,不是招弟,請了日本人給證婚。而且,東陽並沒約請他們去參加結婚典禮,他們也感到有失尊嚴。但是,他們的傷心只是輕微的一會兒,他們不便因傷心而耽誤了「正事」。大赤包與冠曉荷極快的預備了很多的禮物,坐了汽車去到南長街藍宅賀喜。

  已經十點多鐘,新夫婦還沒有起來。大赤包與侍從丈夫闖進了新房。沒有廉恥的人永遠不怕討厭,而且只有討厭才能作出最無恥的事。

  「胖妹子!」大赤包學著天津腔,高聲的叫:「胖妹子!可真有你的!還不給我爬起來!」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曉荷眉開眼笑的讚歎。

  東陽把頭藏起去。菊子露出點臉來,楞眼巴睜的想笑一笑,而找不到笑的地點。「我起!你們外屋坐!」「怕我幹什麼?我也是女人!」大赤包不肯出去。「我雖然是男人,可是東陽和我一樣啊!」曉荷又哈哈了一陣。哈哈完了,他可是走了出去。他是有「文化」的中國人。

  東陽還不肯起床。菊子慢慢的穿上衣服,下了地。大赤包張羅著給菊子梳頭打扮:「你要知道,你是新娘子,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

  等到東陽起來,客廳裡已擠滿了人——他的屬員都來送禮道喜。東陽不屑於招待他們,曉荷自動的作了招待員。

  菊子沒和東陽商議,便把大家都請到飯館去,要了兩桌酒席。東陽拒絕參加,而且暗示出他不負給錢的責任。菊子招待完了客人,摘下個金戒指押給飯館,而後找到新民會去。在那裡,她找到了東陽,當著眾人高聲的說:「給我錢,要不然我會在這裡鬧一整天,連日本人鬧得都辦不下公去!」東陽沒了辦法,乖乖的給了錢。

  沒到一個星期,菊子把東陽領款用的圖章偷了過來。東陽所有的稿費和薪金,都由她去代領。領到錢,她便馬上買了金銀首飾,存在娘家去。她不象大赤包那樣能摟錢,能揮霍;她是個胖大的撲滿,只吞錢,而不往外拿。她算計好:有朝一日,她會和東陽吵散,所以她必須趕快摟下老本兒,使自己經濟獨立。況且,手中有了積蓄,也還可以作為釣別的男人的餌,假若他真和東陽散了夥。有錢的女人,不論長得多麼難看,年紀多大,總會找到丈夫的,她知道。

  東陽感覺出來,自己是頭朝了下。可是,他並不想放棄她。他好容易抓到一個女人,捨不得馬上丟開。再說,假若他攆走菊子,而去另弄個女人,不是又得花一份精神與金錢麼?還有菊子風言風語的已經暗示給他:要散夥,她必要一大筆錢;嫁給他的時候,她並沒索要什麼;散夥的時候,她可是不能隨便的,空著手兒走出去。他無可如何的認了命。對別人,他一向毒狠,不講情理。現在,他碰到個吃生米的,在無可如何之中,他反倒覺得怪有點意思。他有了金錢,地位,名望,權勢,而作了一個胖婦人的奴隸。把得意變成愁苦,他覺出一些詩意來。亡了國,他反倒得意起來;結了婚,他反倒作了犬馬。他是被壓迫者,他必須道出他的委屈——他的詩更多了。他反倒感到生活豐富了許多,而且有詩為證。不,他不能和菊子散夥。散了夥,他必感到空虛,寂寞,無聊,或者還落個江郎才盡,連詩也寫不出了。

  同時,每一想起胖菊子的身體,他就不免有點迷惘。不錯,丟了金錢是痛心的;可是女人又有她特具的價值與用處;沒有女人也許比沒有金錢更不好受。「好吧,」他想清楚之後,告訴自己:「只拿她當作妓女好啦!嫖妓女不也要花錢麼?」慢慢的,他又給自己找出生財之道。他去敲詐老實人們,教他們遞包袱。這種金錢的收入,既不要收據,也不用簽字蓋章,菊子無從知道。而且,為怕菊子翻他的衣袋,他得到這樣的錢財便馬上用個假名存在銀行裡去,決不往衣袋裡放。

  這樣,他既有了自己的錢,又不得罪菊子,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個天才。

  §五十六

  正是芍藥盛開的時節,汪精衛到了上海。瑞宣得到這個消息,什麼也幹不下去了。對牛教授的附逆,他已經難受過好多天。可是,牛教授只是個教授而已。誰能想得到汪精衛也肯賣國求榮呢?他不會,也不肯,再思索。萬也想不到的事居然會實現了,他的腦中變成了一塊空白。昏昏忽忽的,他只把牙咬得很響。

  「你看怎樣?」富善先生扯動了好幾下脖子,才問出來。老先生同情中國人,可是及至聽到汪逆的舉止與言論,他也沒法子不輕看中國人了。

  「誰知道!」瑞宣躲開老先生的眼睛。他沒臉再和老人說話。對中國的屢吃敗仗,軍備的落後,與人民的缺欠組織等等,他已經和富善先生辯論過不止一次。在辯論之中,他並不否認中國人的缺陷,可是他也很驕傲的指出來:只要中國人肯抱定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精神抵抗暴敵,中國就不會滅亡。現在,他沒話再講,這不是吃敗仗,與武器欠精良的問題,而是已經有人,而且是有過革命的光榮與歷史的要人,泄了氣,承認了自己的軟弱,而情願向敵人屈膝。這不是問題,而是甘心失節。問題有方法解決,失節是無須解決什麼,而自己願作犬馬。

  「不過,也還要看重慶的態度。」老人看出瑞宣的難堪,而自己打了轉身。

  瑞宣只嘻嘻了兩聲,淚開始在眼眶兒裡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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