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這鮮血淋漓的景象,可是嚇了他一身冷汗。不,不,他下不去手。他是北平人,怕血。不,他先不能一上手就強硬,他須用眼淚與甜言蜜語感動菊子,教她悔過。他是寬宏大量的人,只要她放棄了東陽,以往的一切都能原諒。是的,他必須如此,不能象日本人似的不宣而戰。

  假若她不接受這種諒解呢,那可就沒了法子,狗急了也會跳牆的!到必要時,他一定會拿起切菜刀的。他是個堂堂的男兒漢,不能甘心當烏龜!是的,他須堅強,可也要忍耐,萬不可太魯莽了。

  這樣胡思亂想的到了雞鳴,他才昏昏的睡去,一直睡到八點多鐘。一睜眼,他馬上就又想起胖菊子來。不過,他可不再想什麼一刀切下兩個人頭來了。他覺得那只是出於一時的氣憤,而氣憤應當隨著幾句誇大的話或激烈的想頭而消逝。至於辦起真事兒來,氣憤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和平,好說好散,才能解決問題。據說,時間是最好的醫師,能慢慢治好了一切苦痛。對於瑞豐,這是有特效的,只需睡幾個鐘頭,他便把苦痛忘了一大半。他決定採取和平手段,而且要拉著大哥一同去看菊子,因為他獨自一個人去也許被菊子罵個狗血噴頭。平日,他就怕太太;今天,菊子既有了外遇,也許就更厲害一點。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非求大哥幫幫忙不可。

  可是,瑞宣已經出去了。瑞豐,求其次者,只好央求大嫂給他去助威。大嫂不肯去。大嫂是新時代的舊派女人,向來就看不上弟婦,現在更看不起她。瑞豐轉開了磨。他既不能強迫大嫂非同他去不可,又明知自己不是胖菊子的對手,於是只好沒話找話說的,和大嫂討論辦法。他是這樣的人——與他無關的事,不論怎麼重要,他也絲毫不關心;與他有關的事,他便拉不斷扯不斷的向別人討論,仿佛別人都應當把他的事,哪怕是象一個芝麻粒那麼大呢,當作第一版的新聞那樣重視。

  他向大嫂述說菊子的脾氣,和東陽的性格,倒好象大嫂一點也不知道似的。在述說的時候,他只提菊子的好處,而且把它們誇大了許多倍,仿佛她是世間最完美的婦人,好博得大嫂的同情。是的,胖菊子的好處簡直說不盡,所以他必須把她找回來;沒有她,他是活不下去的。他流了淚。大嫂的心雖軟,可是今天咬了咬牙,她不能隨著老二去向一個野娘們說好話,遞降表。

  蘑菇了好久,見大嫂堅硬得象塊石頭,老二歎了口氣,回到屋中去收拾打扮。他細細的分好了頭髮,穿上最好的衣服,一邊打扮一邊揣摸:憑我的相貌與服裝,必會戰勝了藍東陽的。

  他找到了胖菊子。他假裝不知道她與東陽的關係,而只說來看一看她;假若她願意呢,請她回家一會兒,因為爺爺,媽媽,大嫂,都很想念她。他是想把她誆回家去,好人多勢眾的向她開火;說不定,爺爺會把大門關好,不再放她出來的。

  菊子可是更直截了當,她拿出一份文件來,教他簽字——離婚。

  她近來更胖了。越胖,她越自信。摸到自己的肉,她仿佛就摸到自己的靈魂——那麼多,那麼肥!肉越多,她也越懶。她必須有個闊丈夫,好使她一動也不動的吃好的,穿好的,困了就睡,睜眼就打牌,連逛公園也能坐汽車來去,而只在公園裡面稍稍遛一遛她的胖腿。她幾乎可以不要個丈夫,她懶,她愛睡覺。假若她也要個丈夫的話,那就必須是個科長,處長或部長。她不是要嫁給他,而是要嫁給他的地位。最好她是嫁給一根木頭。假若那根木頭能給她好吃好穿與汽車。

  不幸,天下還沒有這麼一根木頭。所以,她只好求其次者,要瑞豐,或藍東陽。瑞豐呢,已經丟了科長,而東陽是現任的處長,她自然的選擇了東陽。論相貌,論為人,東陽還不如瑞豐,可是東陽有官職,有錢。在過去,她曾為瑞豐而罵過東陽;現在,東陽找了她來,她決定放棄了瑞豐。她一點也不喜歡東陽,但是他的金錢與地位替他說了好話。他便是那根木頭。她知道他很吝嗇,肮髒,可是她曉得自己會有本事把他的錢吸收過來;至於肮髒與否,她並不多加考慮;她要的是一根木頭,髒一點有什麼關係呢。

  瑞豐的小幹臉白得象了一張紙。離婚?好嗎,這可真到了拿切菜刀的時候了!他曉得自己不敢動刀。就憑菊子身上有那麼多肉,他也不敢動刀;她的脖子有多麼粗哇,切都不容易切斷!

  只有最軟弱的人,才肯丟了老婆而一聲不哼。瑞豐以為自己一定不是最軟弱的人。丟了什麼也不要緊,只是不能丟了老婆。這關係著他的臉面!

  動武,不敢。忍氣,不肯。他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胖菊子又說了話:「快一點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何必多饒一面呢?離婚是為有個交代,大家臉上都好看。你要不願意呢,我還是跟了他去,你不是更……」

  「難道,難道,」瑞豐的嘴唇顫動著,「難道你就不念其夫婦的恩情……」

  「我要怎麼著,就決不聽別人的勸告!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不是我說往東,你不敢說往西嗎?」

  「這件事可不能!」

  「不能又怎麼樣呢?」

  瑞豐答不出話來。想了半天,他想起來:「即使我答應了,家裡還有別人哪!」

  「當初咱們結婚,你並沒跟他們商議呀!他們管不著咱們的事!」

  「你容我兩天,教我細想想,怎樣?」

  「你永遠不答應也沒關係,反正東陽有勢力,你不敢惹他!惹惱了他,他會教日本人懲治你!」

  瑞豐的怒氣沖上來,可是不敢發作。他的確不敢惹東陽,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給了他作科長的機會,現在日本人使他丟了老婆。他不敢細想此中的來龍去脈,因為那麼一來,他就得恨惡日本人,而恨惡日本人是自取滅亡的事。一個不敢抗敵的人,只好白白的丟了老婆。他含著淚走出來。「你不簽字呀?」胖菊子追著問。

  「永遠不!」瑞豐大著膽子回答。

  「好!我跟他明天就結婚,看你怎樣!」

  瑞豐箭頭似的跑回家來。進了門,他一頭撞進祖父屋中去,喘著氣說:「完啦!完啦!」然後用雙手捧住小幹臉,坐在炕沿上。

  「怎麼啦?老二!」祁老人問。

  「完啦!她要離婚!」

  「什麼?」

  「離婚!」

  「離——」離婚這一名詞雖然已風行了好多年,可是在祁老人口中還很生硬,說不慣。「她提出來的?新新!自古以來,有休妻,沒有休丈夫的!這簡直是胡鬧!」老人,在日本人打進城來,也沒感覺到這麼驚異與難堪。「你對她說了什麼呢?」「我?」瑞豐把臉上的手拿下來。「我說什麼,她都不聽!好的歹的都說了,她不聽!」

  「你就不會把她扯回來,讓我教訓教訓她嗎?你也是胡塗鬼!」老人越說,氣越大,聲音也越高。「當初,我就不喜歡你們的婚姻,既沒看看八字兒,批一批婚,又沒請老人們相看相看;這可好,鬧出毛病來沒有?不聽老人言,禍患在眼前!這簡直把祁家的臉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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