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四十八

  瑞宣趕得機會好。司令部裡忙著審刺客,除了小老鼠還來看他一眼,戲弄他幾句,沒有別人來打擾他。第一天的正午和晚上,他都得到一個比地皮還黑的饅頭,與一碗白水。對著人皮,他沒法往下嚥東西。他只喝了一碗水。第二天,他的「飯」改了:一碗高粱米飯代替了黑饅頭。看著高粱米飯,他想到了東北。關內的人並不吃高粱飯。這一定是日本人在東北給慣了囚犯這樣的飯食,所以也用它來「優待」關內的犯人。日本人自以為最通曉中國的事,瑞宣想,那麼他們就該知道北平人並不吃高粱。也許是日本人在東北作慣了的,就成了定例定法,適用於一切的地方。瑞宣,平日自以為頗明白日本人,不敢再那麼自信了。他想不清楚,日本人在什麼事情上要一成不變,在哪裡又隨地變動;和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中國人與中國事。

  對他自己被捕的這件事,他也一樣的摸不清頭腦。日本人為什麼要捕他呢?為什麼捕了來既不審問,又不上刑呢?難道他們只是為教他來觀光?不,不能!日本人不是最陰險,最詭秘,不願教人家知道他們的暴行的嗎?那麼,為什麼教他來看呢?假若他能幸而逃出去,他所看見的豈不就成了歷史,永遠是日本人的罪案麼?他們也許決不肯放了他,那麼,又幹嗎「優待」他呢?他怎想,怎弄不清楚。他不敢斷定,日本人是聰明,還是愚癡;是事事有辦法,還是隨意的亂搞。

  最後,他想了出來:只要想侵略別人,征服別人,傷害別人,就只有亂搞,別無辦法。侵略的本身就是胡來,因為侵略者只看見了自己,而且順著自己的心思假想出被侵略者應當是什麼樣子。這樣,不管侵略者計算的多麼精細,他必然的遇到挫折與失算。為補救失算,他只好再順著自己的成見從事改正,越改也就越錯,越亂。小的修正與嚴密,並無補于大前提的根本錯誤。日本人,瑞宣以為,在小事情上的確是費了心機;可是,一個極細心捉蝨子的小猴,永遠是小猴,不能變成猩猩。

  這樣看清楚,他嘗了一兩口高粱米飯。他不再憂慮。不管他自己是生還是死,他看清日本人必然失敗。小事聰明,大事胡塗,是日本人必然失敗的原因。

  假若瑞宣正在這麼思索大的問題,富善先生可是正想一些最實際的,小小的而有實效的辦法。瑞宣的被捕,使老先生憤怒。把瑞宣約到使館來作事,他的確以為可以救了瑞宣自己和祁家全家人的性命。可是,瑞宣被捕。這,傷了老人的自尊心。他准知道瑞宣是最規矩正派的人,不會招災惹禍。那麼,日本人捉捕瑞宣,必是向英國人挑戰。的確,富善先生是中國化了的英國人。

  可是,在他的心的深處,他到底隱藏著一些並未中國化了的東西。他同情中國人,而不便因同情中國人也就不佩服日本人的武力。因此,看到日本人在中國的殺戮橫行,他只能抱著一種無可奈何之感。他不是個哲人,他沒有特別超越的膽識,去斥責日本人。這樣,他一方面,深盼英國政府替中國主持正義,另一方面,卻又以為只要日本不攻擊英國,便無須多管閒事。他深信英國是海上之王,日本人決不敢來以卵投石。對自己的國力與國威的信仰,使他既有點同情中國,又必不可免的感到自己的優越。他決不幸災樂禍,可也不便見義勇為,為別人打不平。瑞宣的被捕,他看,是日本人已經要和英國碰一碰了。他動了心。他的同情心使他決定救出瑞宣來,他的自尊心更加強了這個決定。

  他開始想辦法。他是英國人,一想他便想到辦公事向日本人交涉。可是,他也是東方化了的英國人,他曉得在公事遞達之前,瑞宣也許已經受了毒刑,而在公事遞達之後,日本人也許先結果了瑞宣的性命,再回覆一件「查無此人」的,客氣的公文。況且,一動公文,就是英日兩國間的直接抵觸,他必須請示大使。那麻煩,而且也許惹起上司的不悅。為迅速,為省事,他應用了東方的辦法。

  他找到了一位「大哥」,給了錢(他自己的錢),托「大哥」去買出瑞宣來。「大哥」是愛面子而不關心是非的。他必須賣給英國人一個面子,而且給日本人找到一筆現款。錢遞進去,瑞宣看見了高粱米飯。

  第三天,也就是小崔被砍頭的那一天,約摸在晚八點左右,小老鼠把前天由瑞宣身上搜去的東西都拿回來,笑得象個開了花的饅頭似的,低聲的說:「日本人大大的好的!客氣的!親善的!公道的!你可以開路的!」把東西遞給瑞宣,他的臉板起來:「你起誓的!這裡的事,一點,一點,不准說出去的!說出去,你會再拿回來的,穿木鞋的!」

  瑞宣看著小老鼠出神。日本人簡直是個謎。即使他是全能的上帝,也沒法子判斷小老鼠到底是什麼玩藝兒!他起了誓。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錢先生始終不肯對他說獄中的情形。

  剩了一個皮夾,小老鼠不忍釋手。瑞宣記得,裡面有三張一元的鈔票,幾張名片,和兩張當票。瑞宣沒伸手索要,也無意贈給小老鼠。小老鼠,最後,繃不住勁兒了,笑著問:「心交心交?」瑞宣點了點頭。他得到小老鼠的誇讚:「你的大大的好!你的請!」瑞宣慢慢的走出來。小老鼠把他領到後門。

  瑞宣不曉得是不是富善先生營救他出來的,可是很願馬上去看他;即使富善先生沒有出力,他也願意先教老先生知道他已經出來,好放心。心裡這樣想,他可是一勁兒往西走。「家」吸引著他的腳步。他雇了一輛車。在獄裡,雖然挨了三天的餓,他並沒感到疲乏;怒氣持撐著他的精神與體力。現在,出了獄門,他的怒氣降落下去,腿馬上軟起來。坐在車上,他感到一陣眩暈,噁心。他用力的抓住車墊子,鎮定自己。昏迷了一下,出了滿身的涼汗,他清醒過來。

  待了半天,他才去擦擦臉上的汗。三天沒盥洗,臉上有一層浮泥。閉著眼,涼風撩著他的耳與腮,他舒服了一點。睜開眼,最先進入他的眼中的是那些燈光,明亮的,美麗的,燈光。他不由的笑了一下。他又得到自由,又看到了人世的燈光。馬上,他可是也想起那些站在囚牢裡的同胞。那些人也許和他一樣,沒有犯任何的罪,而被圈在那裡,站著;站一天,兩天,三天,多麼強壯的人也會站死,不用上別的刑。「亡國就是最大的罪!」他想起這麼一句,反復的念叨著。他忘了燈光,忘了眼前的一切。那些燈,那些人,那些鋪戶,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只要獄裡還站著那麼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北平,帶著它的湖山宮殿,也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罪惡!

  車夫,一位四十多歲,腿腳已不甚輕快的人,為掩飾自己的遲慢,說了話:「我說先生,你知道今兒個砍頭的拉車的姓什麼嗎?」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棄了這個想頭。他知道小崔是給瑞豐拉包車,一定不會忽然的,無緣無故的被砍頭。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為怪;他自己不是無緣無故的被抓進去了麼?「他為什麼……」「還不知道嗎,先生?」車夫看著左右無人,放低了聲音說:「不是什麼特使教咱們給殺了嗎?姓崔的,還有一兩千人都抓了進去;姓崔的掉了頭!是他行的刺不是,誰可也說不上來。反正咱們的腦袋不值錢,隨便砍吧!我日他奶奶的!」

  瑞宣明白了為什麼這兩天,獄中趕進來那麼多人,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沒被審訊和上刑。他趕上個好機會,白揀來一條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誤投羅網呢?國土被人家拿去,人的性命也就交給人家掌管,誰活誰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著,而偷生恰好是慘死的原因。他又閉上了眼,忘了自己與小崔,而想像著在自由中國的陣地裡,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選擇好死的地方與死的目的。那些面向著槍彈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決心與膽量中的。他們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榮。他與小崔,哼,不算數兒!

  車子忽然停在家門口,他楞磕磕的睜開眼。他忘了身上沒有一個錢。摸了摸衣袋,他向車夫說:「等一等,給你拿錢。」「是了,先生,不忙!」車夫很客氣的說。

  他拍門,很冷靜的拍門。由死亡裡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門上,應當是動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靜。他看見了亡國的真景象,領悟到亡國奴的生與死相距有多麼近。他的心硬了,不預備在逃出死亡而繼續去偷生搖動他的感情。再說,家的本身就是囚獄,假若大家只顧了油鹽醬醋,而忘了靈魂上的生活。

  他聽到韻梅的腳步聲。她立住了,低聲的問「誰?」他只淡淡的答了聲「我!」她跑上來,極快的開了門。夫妻打了對臉。假若她是個西歐的女人,她必會急忙上去,緊緊的抱住丈夫。她是中國人,雖然她的心要跳出來,跳到丈夫的身裡去,她可是收住腳步,倒好象夫妻之間有一條什麼無形的牆壁阻隔著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來,不知怎樣才好的問了聲:「你回來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