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八五


  她走進來。他看見了她半天才說:「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請你的父親去。」

  她馬上答應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復,臉上已有了點紅色。她心中的傷痕並沒有平復,可是為了腹中的小兒,和四大媽的誠懇的勸慰,她已決定不再隨便的啼哭或暗自發愁,免得傷了胎氣。

  她走後,他坐起來,閉目等候著金三爺。他切盼金三爺快快的來到,可是又後悔沒有囑咐兒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著:「她會曉得留心的!她會!可憐的孩子!」嘟囔了幾次,他又想笑自己:這麼婆婆媽媽的怎象個要去殺敵報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回來。金三爺的發光的紅腦門上冒著汗,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因為隨著女兒一步一步的蹭,急出來的。到了屋中,他歎了口氣:「要隨著她走一天的道兒,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來不大愛說話,可是在父親跟前,就不免撒點嬌:「我還直快走呢!」

  「好!好!你去歇會兒吧!」錢老人的眼中發出點和善的光來。在平日,他說不上來是喜愛她,還是不喜愛她。他仿佛只有個兒媳,而公公與兒媳之間似乎老隔著一層帳幕。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最可憐最可敬的人。一切將都要滅亡,只有她必須活著,好再增多一條生命,一條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三爺!勞你駕,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過來!」他微笑著說。

  「剛剛好一點,又想喝酒!」金三爺對他的至親好友是不鬧客氣的。可是,他把酒瓶找到,並且找來兩個茶杯。倒了半杯酒,他看了親家一眼,「夠了吧?」

  錢先生頗有點著急的樣子:「給我!我來倒!」金三爺吸了口氣,把酒倒滿了杯,遞給親家。

  「你呢?」錢老人拿著酒杯問。

  「我也得喝?」

  錢老人點了點頭:「也得是一杯!」

  金三爺只好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錢先生把杯舉起來。

  「慢點喲!」金三爺不放心的說。

  「沒關係!」錢先生分兩氣把酒喝幹。

  亮了亮杯底,他等候著親家喝。一見親家也喝完,他叫了聲:「三爺!」而後把杯子用力的摔在牆上,摔得粉碎。「怎麼回事?」金三爺莫名其妙的問。

  「從此不再飲酒!」錢先生閉了閉眼。

  「那好哇!」金三爺眨巴著眼,拉了張小凳,坐在床前。

  錢先生看親家坐好,他猛的由床沿上出溜下來,跪在了地上;還沒等親家想出主意,他已磕了一個頭。金三爺忙把親家拉了起來。「這是怎回事?這是怎回事?」一面說,他一面把親家扶到床沿上坐好。

  「三爺,你坐下!」看金三爺坐好,錢先生繼續著說:「三爺,我求你點事!雖然我給你磕了頭,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強!」

  「說吧,親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三爺掏出煙袋來,慢慢的擰煙。

  「這點事可不算小!」

  「先別嚇噱我!」金三爺笑了一下。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個作公公的,沒法照應她。我打算——」

  「教她回娘家,是不是?你說一聲就是了,這點事也值得磕頭?她是我的女兒呀!」金三爺覺得自己既聰明又慷慨。「不,還有更麻煩的地方!她無論生兒生女,你得替錢家養活著!我把兒媳和後代全交給了你!兒媳還年輕,她若不願守節,任憑她改嫁,不必跟我商議。她若是改了嫁,小孩可得留給你,你要象教養親孫子似的教養他。別的我不管,我只求你必得常常告訴他,他的祖母,父親,叔父,都是怎樣死的!三爺,這個麻煩可不小,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你答應,我們錢家歷代祖宗有靈,都要感激你;你不答應,我決不惱你!你想想看!」

  金三爺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吧唧著煙袋,他楞起來。他會算計,而不會思想。女兒回家,外孫歸他養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兩口人還不至於教他吃累。不過,親家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想不出!為不願多發楞,他反問了句:「你自己怎麼辦呢?」

  酒勁上來了,錢先生的臉上發了點紅。他有點急躁。「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你若肯把女兒帶走,我把這些破桌子爛板凳,托李四爺給賣一賣。然後,我也許離開北平,也許租一間小屋,自己瞎混。反正我有我的辦法!我有我的辦法!」

  「那,我不放心!」金三爺臉上的紅光漸漸的消失,他的確不放心親家。在社會上,他並沒有地位。比他窮的人,知道他既是錢狠子,手腳又厲害,都只向他點頭哈腰的敬而遠之。比他富的人,只在用著他的時候才招呼他;把事辦完,他拿了傭錢,人家就不再理他。他只有錢先生這麼個好友,能在生意關係之外,還和他喝酒談心。他不能教親家離開北平,也不能允許他租一間小屋子去獨自瞎混。「那不行!連你,帶我的女兒,都歸了我去!我養活得起你們!你五十多了,我快奔六十!讓咱們天天一塊兒喝兩杯吧!」

  「三爺!」錢先生只這麼叫了一聲,沒有說出別的來。他不能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又覺得這是違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道理。他也知道金三爺的話出於一片至誠,自己不該狠心的不說出實話來。沉默了好久,他才又開了口:「三爺,年月不對了,我們應當各奔前程!乾脆一點,你答應我的話不答應?」

  「我答應!你也得答應我,搬到我那裡去!」

  很難過的,錢先生扯謊:「這麼辦,你先讓我試一試,看我能獨自混下去不能!不行,我一定找你去!」金三爺楞了許久才勉強的點了頭。

  「三爺,事情越快辦越好!少奶奶願意帶什麼東西走,隨她挑選!你告訴她去,我沒臉對她講!三爺,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只要不死,永遠,永遠忘不了你的恩!」

  金三爺要落淚,所以急忙立起來,把煙袋鍋用力磕了兩下子。而後,長歎了一口氣,到女兒屋中去。

  錢先生還坐在床沿上,心中說不出是應當高興,還是應當難過。妻,孟石,仲石,都已永不能再見;現在,他又訣別了老友與兒媳——還有那個未生下來的孫子!他至少應當等著看一看孫子的小臉;他相信那個小臉必定很象孟石。同時,他又覺得只有這麼狠心才對,假若他看見了孫子,也許就只顧作祖父而忘了別的一切。「還是這樣好!我的命是白揀來的,不能只消磨在抱孫子上!我應當慶祝自己有這樣的狠心——敵人比我更狠得多呀!」看了看酒瓶,他想再喝一杯。可是,他沒有去動它。只有酒能使他高興起來,但是他必須對得起地上破碎的杯子!他咽了一大口唾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