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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即使我們知道冠先生對最新的朋友最親熱的原因,我們也無法不欽佩他的技巧。這技巧幾乎不是努力學習的結果,而差不多全部都是天才的產物。冠先生的最見天才的地方就是「無聊」。只有把握到一切都無聊——無聊的啼笑,無聊的一問一答,無聊的露出牙來,無聊的眨巴眼睛,無聊的說地球是圓的,或燒餅是熱的好吃……才能一見如故的,把一個初次見面的友人看成自己的親手足一般,或者比親手足還更親熱。也只有那在什麼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麼白費時間的事都必須作的文化裡,象在北平的文化裡,無聊的天才才能如魚得水的找到一切應用的工具。冠先生既是天才,又恰好是北平人。

  相反的,藍東陽是沒有文化的,儘管他在北平住過了十幾年。藍先生的野心很大。因為野心大,所以他幾乎忘了北平是文化區;雖然他大言不慚的自居為文化的工程師,可是從生活上與學識上,他都沒注意到過文化的內容與問題。他所最關心的是怎樣得到權利,婦女,金錢,與一個虛假的文藝者的稱呼。

  因此,以冠曉荷的浮淺無聊,會居然把藍東陽「唬」得一楞一楞的。凡是曉荷所提到的煙,酒,飯,茶的作法,吃法,他幾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飯擺上來,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並不瞎吹,而是真會享受。在他初到北平的時期,他以為到東安市場吃天津包子或褡褳火燒,喝小米粥,便是享受。住過幾年之後,他才知道西車站的西餐與東興樓的中菜才是說得出口的吃食。今天,他才又知道鋪子中所賣的菜飯,無論怎麼精細,也說不上是生活的藝術;冠先生這裡是在每一碟鹹菜裡都下著一番心,在一杯茶和一盅酒的色,香,味,與杯盞上都有很大的考究;這是吃喝,也是歷史與藝術。是的,冠先生並沒有七盤八碗的預備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裡作的幾樣菜是北平所有的飯館裡都吃不到的。除了對日本人,藍東陽是向來不輕於佩服人的。現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飯之外,他還覺出有一股和暖的風,從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來。這是那種在桃花開了的時候的風,拂面不寒,並且使人心中感到一點桃色的什麼而發癢,癢得怪舒服。冠先生的親熱周到使東陽不由的要落淚。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受壓迫的,因為他的文稿時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來;今天,冠先生從他一進門便呼他為詩人,而且在吃過兩杯酒以後,要求他朗讀一兩首他自己的詩。他的詩都很短,朗誦起來並不費工夫。他讀完,冠先生張著嘴鼓掌。掌拍完,他的嘴還沒並上;好容易並上了,他極嚴肅的說:「好口歪!好口歪!的確的好口歪!」藍詩人笑得把一嚮往上吊著的那個眼珠完全吊到太陽穴裡去了,半天也沒落下來。

  捧人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氣——他會完全不要臉。

  「高第!」冠先生親熱的叫大女兒。「你不是喜歡新文藝嗎?跟東陽學學吧!」緊跟著對東陽說:「東陽,你收個女弟子吧!」

  東陽沒答出話來。他晝夜的想女人,見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說得出正經話來。

  高第低下頭去,她不喜歡這個又瘦又髒又難看的詩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兒對客人獻點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聲,他趕緊提起小磁酒壺來,讓客:「東陽,咱們就是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沒有!先幹了杯!嘔!嘔!對!好,乾脆,這一壺歸你,你自己斟!咱們喝良心酒!我和瑞豐另燙一壺!」

  瑞豐和胖太太雖然感到一點威脅——東陽本是他們的,現在頗有已被冠先生奪了去的樣子——可是還很高興。一來是大赤包看丈夫用全力對付東陽,她便設法不教瑞豐夫婦感到冷淡;二來是他們夫婦都喜歡熱鬧,只要有好酒好飯的鬧哄著,他們倆就決定不想任何足以破壞眼前快樂的事情。以瑞豐說,只要教他吃頓好的,好象即使吃完就殺頭也沒什麼不可以的。胖太太還另有一件不好意思而高興的事:東陽不住的看她。她以為這是她戰敗了冠家的兩位姑娘,而值得驕傲。事實上呢,東陽是每看到女人便想到實際的問題;論起實際,他當然看胖乎乎的太太比小姐們更可愛。招弟專會戲弄「癩蝦蟆」。頂俏美的笑了一下,她問東陽:「你告訴告訴我,怎樣作個文學家,好不好?」並沒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見:「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臉,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東陽的臉紅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來。

  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東陽一點頭:「來,罰招弟一杯,咱們也陪一杯,誰教她是個女孩子呢!」

  吃過飯,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隻曲子。桐芳最討厭有新朋友在座的時候「顯露原形」。她說這兩天有點傷風,嗓子不方便。瑞豐——久已對她暗裡傾心——幫她說了幾句話,解了圍。桐芳,為贖這點罪過,提議打牌。瑞豐領教過了冠家牌法的厲害,不敢應聲。胖太太比丈夫的膽氣大一點,可是也沒表示出怎麼熱烈來。藍東陽本是個「錢狠子」,可是現在有了八成兒醉意,又看這裡有那麼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膽的說:「我來!說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頭已有點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東陽,四位下了場。招弟為怕瑞豐夫婦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兩圈。

  冠先生稍有點酒意,拿了兩個細皮帶金星的鴨兒梨,向瑞豐點了點頭。瑞豐接過一個梨,隨主人來到院中。兩個人在燈影中慢慢的來回溜。冠先生的確是有點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聲。而後,親熱的叫:「瑞豐!瑞豐!」瑞豐嘴饞,象個餓猴子似的緊著啃梨,嘴唇輕響的嚼,不等嚼碎就吞下去。滿口是梨,他只好由鼻子中答應了聲:「嗯!」「你批評批評!」冠先生口中謙虛,而心中驕傲的說:「你給我批評一下,不准客氣!你看我招待朋友還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

  瑞豐是容易受感動的,一見冠先生這樣的「不恥下問」,不由的心中顫動了好幾下。趕快把一些梨渣滓啐出去,他說:「我決不說假話!你的——無懈可擊!」

  「是嗎?你再批評批評!你看,就是用這點兒——」他想不起個恰當的字,「這點兒,啊——親熱勁兒,大概和日本人來往,也將就了吧?你看怎麼樣?批評一下!」「一定行!一定!」瑞豐沒有伺候過日本人,但是他以為只要好酒好菜的供養著他們,恐怕他們也不會把誰活活的吃了。

  冠先生笑了一下,可是緊跟著又歎了口氣。酒意使他有點感傷,心裡說:「有這樣本事,竟自懷才不遇!」

  瑞豐聽見了這聲歎氣,而不便說什麼。他不喜歡憂鬱和感傷!快活,哪怕是最無聊無恥的快活,對於他都勝於最崇高的哀怨。他急忙往屋裡走。曉荷,還拿著半個梨獨自站在院裡。

  文章不通的人,據說,多數會打牌。東陽的牌打得不錯。一上手,他連胡了兩把。這兩把都是瑞豐太太放的沖。假若她知趣,便應該馬上停手,教招弟來。可是,她永遠不知趣,今天也不便改變作風。瑞豐倒還有這點敏感,可是不敢阻攔太太的高興;他曉得,他若開口教她下來,他就至少須犧牲這一夜的睡眠,好通宵的恭聽太太的訓話。大赤包給了胖子一點暗示,他說日本人打牌是誰放沖誰給錢。胖太太還是不肯下來。打到一圈,大赤包笑著叫招弟:「看你這孩子,你的牌,可教祁太太受累!快來!好教祁二嫂休息休息!」胖太太這才無可如何的辦了交代,紅著臉張羅著告辭。瑞豐怕不好看,直搭訕著說:「再看兩把!天還早!」

  第二圈,東陽聽了兩次和,可都沒和出來,因為他看時機還早而改了叫兒,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貪。這兩把都沒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贏不打輸的人,他沒有牌品。在平日寫他那自認為是批評文字的時候,他總是攻擊別人的短處,而這些短處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個寫家被約去講演,或發表了一點政見,都被他看成是出風頭,為自己宣傳;事實上,那只是因為沒人來請他去講演,和沒有人請他發表什麼意見。他的嫉妒變成了諷刺,他的狹窄使他看起來好象挺勇敢,敢去戰鬥似的。他打牌也是這樣,當牌氣不大順的時候。他摔牌,他罵骰子,他怨別人打的慢,他嫌燈光不對,他挑剔茶涼。他自己毫無錯處,他不和牌完全因為別人的瞎打亂鬧。

  瑞豐看事不祥,輕輕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沒敢告辭,以免擾動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輕快的趕上來,把他們送到街門口。

  第二天,瑞豐想一到學校便半開玩笑的向東陽提起高第姑娘來。假若東陽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雙雕的把藍與冠都捉到手裡。

  見到東陽,瑞豐不那麼樂觀了。東陽的臉色灰綠,一扯一扯的象要裂開。他先說了話:「昨天冠家的那點酒,菜,茶,飯,一共用多少錢?」

  瑞豐知道這一問或者沒懷著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當作好話似的回答:「嘔,總得花二十多塊錢吧,儘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點酒不會很賤了,起碼也得四五毛一斤!」「他們贏了我八十!夠吃那麼四回的!」東陽的怒氣象夏天的雲似的湧上來,「他們分給你多少?」

  「分給我?」瑞豐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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