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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可是,眼前的實在景物與他所期望看到的簡直完全不同。天安門的,太廟的,與社稷壇的紅牆,紅牆前的玉石欄杆,紅牆後的黑綠的老松,都是那麼雄美莊嚴,仿佛來到此處的晴美的陽光都沒法不收斂起一些光芒,好使整個的畫面顯出肅靜。這裡不允許吵鬧與輕佻。高大的天安門面對著高大的正陽門,兩個城樓離得那麼近,同時又象離得極遠。在兩門之間的行人只能覺得自己象個螞蟻那麼小。可憐的瑞豐和他的隊伍,立在西門之間的石路上,好象什麼也不是了似的。瑞豐看不到熱鬧,而只感到由城樓,紅牆,和玉石出來一股子什麼沉重的空氣,壓在他的小細脖頸;他只好低下頭去。為開會,在玉石的橋前已搭好一座簡單的講臺。席棚木板的講臺,雖然插滿了大小的旗子,可是顯著非常的寒倫,假若那城樓,石橋,是不朽的東西,這席棚好象馬上就可以被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臺上還沒有人。

  瑞豐看看空台,看看城樓,趕緊又低下頭去。他覺得可怕。在秋日的晴光中,城樓上的一個個的黑的眼睛好象極慢極慢的眨動呢!誰敢保,那些黑眼睛裡沒有機關槍呢!他極盼多來些人,好撐滿了廣場,給他仗一些膽氣!慢慢的,從東,西,南,三面都來了些學生。沒有軍鼓軍號,沒有任何聲響,一隊隊的就那麼默默的,無可如何的,走來,立住。車馬已經停止由這裡經過。四外可是沒有趕檔子的小販,也沒有看熱鬧的男女。瑞豐參加過幾次大的追悼會,哪一次也沒有象今天這麼安靜——今天可是慶祝會呀!

  學生越來越多了。人雖多,可是仍舊填不滿天安門前的廣場。人越多,那深紅的牆與高大的城樓仿佛也越紅越高,鎮壓下去人的聲勢。人,旗幟,仿佛不過是一些毫無分量的毛羽。而天安門是一座莊嚴美麗的山。巡警,憲兵,也增多起來;他們今天沒有一點威風。他們,在往日,保護過學生,也毆打過學生,今天,他們卻不知如何是好——天安門,學生,日本人,亡國,警察,憲兵,這些連不到一氣的,象夢似的聯到了一氣!懶懶的,羞愧的,他們站在學生一旁,大家都不敢出聲。天安門的莊嚴尊傲使他們沉默,羞愧——多麼體面的城,多麼可恥的人啊!

  藍東陽把幹事的綢條還在衣袋裡藏著,不敢掛出來。他立在離學生差不多有半裡遠的地方,不敢擠在人群裡。常常欠起一點腳來,他向臺上望,切盼他的上司與日本人來到,好掛出綢條,抖一抖威風。臺上還沒有人。吊起他的眼珠,他向四外尋,希望看見個熟人;找不到,天安門前是多麼大呀,找人和找針一樣的難。象剛停落下來的鳥兒似的,他東張張西望望,心裡極不安。天安門的肅靜和學生的沉默教他害了怕。他那比雞腦子大不了多少的詩心,只會用三五句似通不通的話去幸災樂禍的譏誚某人得了盲腸炎,或嫉妒的攻擊某人得到一百元的稿費。他不能欣賞天安門的莊嚴,也不能瞭解學生們的憤愧與沉默。他只覺得這麼多人而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一定埋藏著什麼禍患,使他心中發顫。

  學生們差不多已都把腳站木了,臺上還沒有動靜。他們饑渴,疲倦,可是都不肯出聲,就是那不到十歲的小兒女們也懂得不應當出聲,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日本人叫他們來開會。他們沒法不來,他們可是恨日本鬼子。一對對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天安門,那門洞與門樓是多麼高大呀,高大得使他們有點害怕!一對對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席棚,席棚上掛著日本旗,還有一面大的,他們不認識的五色旗。他們莫名其妙,這五道兒的旗子是幹什麼的,莫非這就是亡國旗麼?誰知道!他們不敢問老師們,因為老師們今天都低著頭,眼中象含著淚似的。他們也只好低下頭去,用小手輕輕的撕那寫著中日親善等等字樣的紙旗。

  學生差不多已到齊,但是天安門前依舊顯著空虛冷落。人多而不熱鬧比無人的靜寂更難堪——甚至於可怕。在大中華的歷史上,沒有過成千上萬的學生在敵人的面前慶祝亡國的事實。在大中華的歷史上,也沒有過成千上萬的學生,立在一處而不出一聲。最不會嚴肅的中國人,今天嚴肅起來。

  開會是帶有戲劇性的;臺上的播音機忽然的響了,奏著悲哀陰鬱的日本歌曲。四圍,忽然來了許多持槍的敵兵,遠遠的把會場包圍住。臺上,忽然上來一排人,有穿長袍的中國人,也有武裝的日本人。忽然,帶著綢條的人們——藍東陽在內——象由地裡剛鑽出來的,跳跳鑽鑽的在四處跑。不知是誰設的計,要把大會開得這麼有戲劇性。可是,在天安門前,那偉大莊嚴的天安門前,這點戲劇性沒有得到任何效果。一個小兒向大海狂喊一聲是不會有效果的。那廣播的音樂沒有使天安門前充滿了聲音,而只象遠遠的有人在念經或悲啼——一種好自殺的民族的悲啼。

  遠遠的那些兵,在天安門與正陽門的下面,是那麼矮小,好象是一些小的黑黑的寬寬的木棒子;在天安門前任何醜惡的東西都失掉了威風。臺上,那穿長袍的與武裝的,都象些小傀儡,在一些紅紅綠綠的小旗子下,坐著或立著;他們都覺得自己很重要,可是他們除了象傀儡而外,什麼也不象。藍東陽與他的「同志」們,滿以為忽然的掛出綢條,會使自己全身都增加上光彩,而且使別人敬畏他們,可是天安門與學生們只是那麼靜靜的,一動不動,一聲不出,似乎根本沒有理會他們。

  一個穿長袍的立起來了,對著擴聲機發言。由機器放大了的聲音,碰到那堅厚的紅牆,碰到那高大的城樓,而後散在那象沒有邊際似的廣場上,只象一些帶著痰的咳嗽。學生們都低著頭,聽不到什麼,也根本不想聽見什麼;他們管那穿長袍而伺候日本人的叫作漢奸。

  穿長袍的坐下,立起個武裝的日本人。藍東陽與他的「同志」們,這時候已分頭在各衝要的地方站好,以便「領導」學生。他們拚命的鼓掌,可是在天安門前,他們的掌聲直好象大沙漠上一隻小麻雀在拍動翅膀。他們也示意教學生們鼓掌,學生們都低著頭,沒有任何動作,臺上又發出了那種象小貓打胡嚕的聲音,那個日本武官是用中國話說明日本兵的英勇無敵,可是他完全白費了力,台下的人聽不見,也不想聽。他的力氣白費了,而且他自己似乎也感到沒法使天安門投降;天安門是那麼大,他自己是那麼小,好象一個猴向峨嵋山示威呢。

  一個接著一個,臺上的東洋小木人們都向天安門發出嗡嗡的蚊鳴,都感到不如一陣機關槍把台下的人掃射乾淨倒還痛快。他們也都感到仿佛受了誰的愚弄。那些學生的一聲不出,天安門的莊嚴肅靜,好象都強迫著他們承認自己是幾個猴子,耍著猴子戲。他們在城樓上,玉石橋下面,都埋伏了兵與機關槍,防備意外的襲擊。在臺上,他們還能遠遠的望到會場外圍給他們放哨的兵——看著也象小傀儡。可是,天安門和學生們好象不懂得炸彈與手槍有什麼用處,沉默與淡漠仿佛也是一種武器,一種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臺上和台下的幹事們喊了幾句口號。他們的口都張得很大,手舉得很高,可是聲音很小,很不清楚。學生們一聲不出。慶祝保定的勝利?誰不知道保定是用炸彈與毒氣攻下來的呢!

  臺上的傀儡們下了台,不見了。帶綢條的幹事們拿著整籃子的昭和糖來分發,每個學生一塊。多麼高大的天安門啊,每人分得那麼小的一塊糖!中日親善啊,每人分得一塊糖,在保定被毒氣與炸彈毀滅之後!昭和糖與小旗子都被扔棄在地上。

  冠先生早已來到,而不敢往前湊,怕有人放炸彈。臺上已經有兩三個人講過話,他才大著膽來到台前。他很想走上台去,可是被巡警很不客氣的攔住。他只好站在學生的前面。學生的第一行離講臺也有五六丈遠,臺上的人不容易看清楚了他。他想往前挪一挪,按照舊戲中呈遞降表的人那樣打躬,報門而進,好引起臺上的注意。巡警不准他往前挪動。他給巡警解釋了幾句:

  「請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要給臺上的人們行個禮!」

  「難道臺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沒有好氣的問。

  冠先生沒再說什麼,也沒再想往前挪動,只那麼心到神知的,遠遠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而後,他必恭必敬的聽著臺上發出來的聲音;揚著臉,希望臺上的人或者能看清了他的眉眼。最後,他也接過一塊昭和糖,而且對「幹事」說:「會開得很好呢!」——天安門的一幕滑稽劇,只得到這麼一句稱讚。

  §二十六

  瑞宣在院中走來走去,象個熱鍋上的螞蟻。他以為無論如何今天天安門前必要出點岔子。這是日本人公開的與北平市民見面的第一次。日本人當然以戰勝者的姿態出現。北平人呢?瑞宣曉得北平人的軟弱,可是他也曉得在最軟弱的人裡也會有敢冒險去犧牲的,在亡了國的時候。這麼大的北平,難道還沒有一兩個敢拚命的人?只要有這麼一兩個人,今天的天安門前便一定變成屠場。瑞宣,和一般的北平人一樣,是不喜歡流血的。可是,他以為今天天安門前必不可免的要流血,不管他喜歡與否。他甚至想到,假若今天北平還不濺出點血去,北平人就似乎根本缺乏著一點什麼基本的東西,而可以嬉皮笑臉的接受最大的恥辱了。他幾乎盼望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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