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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瑞豐雖然不大敢獨自去集合學生,可也不敢緊自麻煩藍先生。看藍先生閉上了眼,他覺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說什麼。事實上,藍東陽的成功,就是因為有象瑞豐這樣的人甘心給他墊腰。藍先生並沒有什麼才氣——不論是文學的,還是辦事的。在他沒有主意的時候,他會發脾氣,而瑞豐這樣的人偏偏會把這樣的發脾氣解釋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氣不好。在他的幾年社會經驗中,藍先生沒有學會了別的,而只學到:對地位高的人要拚命諂媚——無論怎樣不喜歡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歡捧!對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儘量的發脾氣,無理取鬧的發脾氣。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閒氣而躲避著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風。對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著說,他的脾氣會使他的地位特別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應當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豐把校旗和點名簿都找出來。幾次,他想拿著點名冊子到操場去;幾次,他又把它們放下。事前,他絕對沒有想到領隊出去會是這麼困難。現在,他忽然的感覺到好多好多足以使他脊骨上發涼的事——假若他拿著校旗到操場去而被學生打罵一頓呢!假若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的小幹腦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藍先生去。話是很難編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別是在頭上出著汗的時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話說出來了,即使話中有揭露自己的軟弱的地方。

  藍先生聽到瑞豐不肯獨自到操場去的話,又發了一陣脾氣。他自己也不願意去,所以想用脾氣強迫著瑞豐獨自把事辦了。等瑞豐真的把學生領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隨在隊伍後邊,有事呢就溜開,沒事呢就跟著。到了天安門,也還是這樣,天下太平呢,他便帶出大會幹事的綢條,去規規矩矩的向臺上的日本人鞠躬;見風頭不順呢,他便輕手躡腳的躲開。假若詩歌是狡猾卑鄙的結晶,藍東陽便真可以算作一個大詩人了。

  瑞豐很堅決,無論如何也不獨自去集合,領隊。他的膽子小,不敢和藍先生發脾氣。但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發氣的樣子來。

  結果,在打了集合的鈴以後,藍先生拿著點名冊,瑞豐拿著校旗,又找上已經來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操場去。兩位工友抱著各色的小紙旗,跟在後面。

  瑞豐的中山裝好象有好幾十斤重似的,他覺得非常的壓得慌。一進操場,他預料學生們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聲來,他們也必會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學生三三兩兩的在操場的各處立著,幾乎都低著頭,沒有任何的聲響。他們好象都害著什麼病。瑞豐找不出別的原因,只好抬頭看了看天,陰天會使人沒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藍色象寶石似的發著光,連一縷白雲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曉得學生們憋著什麼壞胎,他趕快把校旗——還卷著呢——斜倚在牆根上。

  見瑞豐們進來,學生開始往一處集攏,排成了兩行。大家還都低著頭,一聲不出。

  藍先生,本來嘴唇有點發顫,見學生這樣老實,馬上放寬了點心,也就馬上想拿出點威風來。這位詩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連想也沒想到過人的軀殼裡還有一顆心的。今天,看到學生都一聲不出,他以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夾著那幾本點名冊子,向左歪著臉,好教向上吊著的那隻眼能對準了大家,他發著威說:「用不著點名,誰沒來我都知道!一定開除!日本友軍在城裡,你們要是不和友軍合作,就是自討無趣!友軍能夠對你們很客氣,也能夠十分的嚴厲!你們要看清楚!為不參加遊行而被開除的,我必報告給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學校,永遠不收容他。這還不算,日本方面還要把他看成亂黨,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抓到監牢裡去!聽明白沒有?」藍先生的眼角糊著一灘黃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著學生回答,一面把黃糊子用手指挖下來,抹在袍襟上。

  學生還沒出聲。沉默有時候就是抵抗。

  藍先生一點沒感到難堪,回頭囑咐兩位工友把各色的小旗分給每個學生一面。無語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過去。旗子散完,藍先生告訴瑞豐:「出發!」

  瑞豐跑了兩步,把校旗拿過來,打開。那是一面長方的,比天上的藍色稍深一點的藍綢旗。沒有鑲邊,沒有綴穗,這是面素淨而大方的旗子;正當中有一行用白緞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開,學生都自動的立正,把頭抬起來。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們去就夠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著全校的旗幟去受污辱吧!這點沒有明說出來的意思馬上表面化了——瑞豐把旗子交給排頭,排頭沒有搖頭,也沒有出聲,而只堅決的不肯接受。這是個十五歲而發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臉的,誠實得有點傻氣的,學生。他的眼角窩著一顆很大的淚,腮上漲得通紅,很困難的呼吸著,雙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強迫他拿那杆藍旗,他會拚命!

  瑞豐看出來胖學生的不好惹,趕緊把旗子向胖子背後的人遞,也同樣的遇到拒絕。瑞豐僵在了那裡,心中有點氣而不敢發作。好象有一股電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極快的大家都知道了兩個排頭的舉動。照舊的不出聲,大家一致的把臉板起來,表示誰也不肯接受校旗。瑞豐的小眼珠由排頭溜到排尾,看出來在那些死板板的臉孔下都藏著一股怒氣;假若有人不識時務的去戳弄,那股怒氣會象炸彈似的炸開,把他與藍東陽都炸得粉碎。他木在那裡。那而校旗象有毒似的他不願意拿著,而別人也不願意接過去。

  藍先生偏著點臉,也看清自己在此刻萬不可以發威。他告訴一位工友:「你去打旗!兩塊錢的酒錢!」

  這是個已快五十歲的工友。在這裡,他已一氣服務過十五年。在職務上,他不過是工友。在維持學校的風紀上,他的功勞實在不亞於一位盡心的訓導員。以他服務多年的資格,他對教員與學生往往敢說出使他們愧悔的忠言。他的忠告,有時候足以調解了兩三個人的糾紛,有時候甚至於把一場風潮從暗中撲滅。大家都敬愛他,他也愛這個學校——校長,教員,學生,都年年有變動,只有他老在這裡。

  今天,論年紀,資格,都不該叫老姚——那位老工友——打旗,跑那麼遠的路。老姚心裡對慶祝保定陷落也和學生們一樣的難過。聽藍先生派他,他楞了一會兒。他不願意去。可是,他看出來,教員已經和學生為校旗而僵持著,假若他也拒絕打旗,就也許激起一些不快的事兒來。歎了口氣,他過去把旗子接到手中,低著頭立在隊伍的前面。

  現在該瑞豐喊口令了。他向後退著跑了幾步,自己覺得這幾步跑得很有個樣子。跑到適當的距離,他立住,雙腳並齊,從丹田上使力,喊出個很尖很刺耳的「立」字來。他的頭揚起來,脖筋都漲起多高,支持著「立」字的拉長;而後,腳踵離開了地,眼睛很快的閉上,想喊出個很脆很有力的「正」字來。力量確是用了,可是不知怎的「正」字竟會象啞叭爆竹,沒有響。他的小幹臉和脖子都紅起來。他知道學生們一定會笑出聲兒來。他等著他們發笑,沒有旁的辦法。奇怪,他們不但沒有笑聲,連笑意也沒有。他幹嗽了兩下,想敷衍了事的喊個向右轉和齊步走,好教自己下臺。可是他的嗓音仿佛完全丟夫了。他張了張嘴,而沒有聲音出來。

  老姚對立正,齊步走,這一套是頗熟習的。看見瑞豐張嘴,他就向右轉,打起旗來,慢慢的走。

  學生們跟著老姚慢慢的走,走出操場,走出校門,走出巷口。他們的頭越來越低,手中的小紙旗緊緊的貼著褲子。他們不敢出一聲,也不敢正眼的看街上的人。他們今天是正式的去在日本人面前承認自己是亡國奴!

  北平特有的秋晴裡走著一隊隊的男女學生——以他們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歷史上未曾有過的恥辱!他們沒法子抵抗。他們在不久之前都聽過敵人的炮聲與炸彈聲,都看見過敵人的坦克車隊在大街上示威,他們知道他們的父兄師長都不打算抵抗。他們只能低著頭為敵人去遊行。他們的手中的小旗上寫著「大日本萬歲!」

  這最大的恥辱使甚至於還不過十歲的小孩也曉得了沉默,他們的口都被恥辱給封嚴。汽車上,電車上,人力車上,人家與鋪戶的門前,都懸著旗,結著彩,可是北平象死了似的那麼靜寂。一隊隊的低頭不語的小學生走過,這默默的隊伍使整條條的街都登時閉住了氣。在往日,北平的街上有兩條狗打架,也會招來多少人圍著看;或者還有人喊幾聲好。今天,行人都低著頭。鋪戶裡外沒有看熱鬧的。學生的隊伍前面沒有喇叭與銅鼓,領隊的人既不喊一二一,也不吹著哨子,使大家的腳步齊一。

  大家只是那麼默默的,喪膽遊魂的,慢慢的走。排在隊伍中的不敢往左右看,路上的行人也不敢向隊伍看。他們都曉得今天不是什麼遊行,而是大家頭一次公開的與敵見面,公開的承認敵人是北平的主人!路上的人都曉得:往日的學生遊行多半是向惡勢力表示反抗;他們有時候贊同學生的意見,也有時候不十分滿意學生的舉動;但是不管怎樣,他們知道學生是新的國民,表現著新的力量;學生敢反抗,敢鬧事。今天,學生們卻是到天安門去投降,而他們自己便是學生們的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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