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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祁老人的小眼睛發了光。但是,他曉得怎樣控制自己。他不能被這個小泥東西誘惑住,而隨便花錢。他會象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的首要的原因。「我想,我還是挑兩個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來,那些中溜兒的玩具,既不象大號的那麼威武,也不象小號的那麼玲瓏,當然價錢也必合適一點。

  瘦子有點失望。可是,憑著他的北平小販應有的修養,他把失望都嚴嚴的封在心裡,不准走漏出半點味兒來。「您愛哪樣的就挑哪樣的,反正都是小玩藝兒,沒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鐘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如何的時候,他不願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裡是和把狗拴在屋裡一樣保險的。

  瘦子並不著急。他願意有這麼位老人坐在這裡,給他作義務的廣告牌。同時,交易成了,彼此便變成朋友,他對老人說出心中的話:

  「要照這麼下去,我這點手藝非絕了根兒不可!」

  「怎麼?」老人把要去摸錢袋的手又拿了出來。「您看哪,今年我的貨要是都賣不出去,明年我還傻瓜似的預備嗎?不會!要是幾年下去,這行手藝還不斷了根?您想是不是?」

  「幾年?」老人的心中涼了一下。

  「東三省……不是已經丟了好幾年了嗎?」

  「哼!」老人的手有點發顫,相當快的掏出錢來,遞給瘦子。「哼!幾年!我就入了土嘍!」說完,他幾乎忘了拿那一對泥兔兒,就要走開,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們遞過來。「幾年!」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口中嘟囔著這兩個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經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從有日本兵把守著的城門中抬出去,而他的子孫將要住在一個沒有兔兒爺的北平;隨著兔兒爺的消滅,許多許多可愛的,北平特有的東西,也必定絕了根!他想不起象「亡國慘」一類的名詞,去給他心中的抑鬱與關切一個簡單而有力的結論,他只覺得「絕了根」,無論是什麼人和什麼東西,是「十分」不對的!在他的活動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對任何不對的事情,向來很少有用「十分」來形容的時候。即使有時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總設法把它減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氣,以致發生什麼激烈的行動;他寧可吃虧,而決不去帶著怒氣應付任何的事。他沒讀過什麼書,但是他老以為這種吃虧而不動氣的辦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給他的。

  一邊走,他一邊減低「十分」的成數。他已經七十五歲了,「老不以筋骨為能」,他必須往下壓制自己的憤怒。不知不覺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象一匹老馬那樣半閉著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錢家門外,他不由的想起錢默吟先生,而立刻覺得那個「十分」是減不得的。同時,他覺得手中拿著兩個兔兒爺是非常不合適的;錢先生怎樣了,是已經被日本人打死,還是熬著苦刑在獄裡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還有心程給重孫子買兔兒爺!想到這裡,他幾乎要承認錢少爺的摔死一車日本兵,和孫子瑞全的逃走,都是合理的舉動了。

  一號的門開開了。老人受了一驚。幾乎是本能的,他往前趕了幾步;他不願意教錢家的人看見他——手中拿著兔兒爺!

  緊走了幾步以後,他後了悔。憑他與錢老者的友誼,他就是這樣的躲避著朋友的家屬嗎?他馬上放緩了腳步,很慚愧的回頭看了看。錢太太——一個比蝴蝶還溫柔,比羊羔還可憐的年近五十的矮婦人——在門外立著呢。她的左腋下夾著一個不很大的藍布包兒,兩隻凹進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樹,又看看藍布包兒,好象在自家門前迷失了路的樣子。祁老人向後轉。錢太太的右手拉起來一點長袍——一件極舊極長的袍子,長得遮住腳面——似乎也要向後轉。老人趕了過去,叫了聲錢太太。錢太太不動了,呆呆的看著他。她臉上的肌肉像是已經忘了怎樣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開閉。

  「錢太太!」老人又叫了一聲,而想不起別的話來。

  她也說不出話來;極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塊空白。

  老人咽了好幾口氣,才問出來:「錢先生怎樣了?」

  她微微的一低頭,可是並沒有哭出來;她的淚仿佛已經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轉了身,邁進了門坎。老人也跟了進去。在門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一種失掉了言語的音樂的啞澀的聲音:

  「什麼地方都問過了,打聽不到他在哪裡!祁伯伯!我是個終年不邁出這個門坎的人,可是現在我找遍了九城!」「大少爺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親被捕,弟弟殉難,他正害病;病上加氣,他已經三天沒吃一口東西,沒說一句話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轟平了,倒比這麼坑害人強啊!」說到這裡,她的頭揚起來。眼中,代替眼淚的,是一團兒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象是被煙火燒炙著似的。老人楞了一會兒。他很想幫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無從盡力。假若這些苦難落在別人的身上,他會很簡單的判斷:「這都是命當如此!」可是,他不能拿這句話來判斷眼前的這一回事,因為他的確知道錢家的人都是一百一十成的好人,絕對不應該受這樣的折磨。

  「現在,你要上哪兒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藍布包兒,臉上抽動了一下,而後又揚起頭來,決心把害羞壓服住:「我去當當!」緊跟著,她的臉上露出極微的,可是由極度用力而來的,一點笑意,象在濃雲後努力透出的一點陽光。「哼!平日,我連拿錢買東西都有點害怕,現在我會也上當鋪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幫忙的機會:「我,我還能借給你幾塊錢!」

  「不,祁伯伯!」她說得那麼堅決,啞澀的嗓子中居然出來一點尖銳的聲音。

  「咱們過得多呀!錢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輩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沒有能說完這句話,她要剛強,可是她也知道剛強的代價是多麼大。她忽然的改了話:「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樣呢?能夠還活著嗎?能夠還回來嗎?」

  祁老人的手顫起來。他沒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聲音很低的說:「錢太太!咱們好不好去求求冠曉荷呢?」他不會說:「解鈴還是系鈴人」,可是他的口氣與神情幫忙他,教錢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點立起來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緊趕著說。「你知道,我也很討厭那個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錢太太一輩子不會說一個髒字,「不是人」已經把她所有的憤恨與詛咒都說盡了。「啊,我還得趕緊上當鋪去呢!」說著,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麼老實,規矩,好害羞的一個婦人,居然會變成這麼堅決,烈性,與勇敢!楞住一會,看她已出了大門,他才想起跟出來。出了門,他想攔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彎——她居然不再注意關上門,那永遠關得嚴嚴的門!老人歎了口氣,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對泥東西摔在大槐樹的粗幹子上。可是,他並沒肯那麼辦。他也想進去看看錢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來,他覺得心裡堵得慌!

  走到三號門口,他想進去看看冠先生,給錢默吟說說情。可是,他還須再想一想。他的願意搭救錢先生是出於真心,但是他絕不願因救別人而連累了自己。在一個並不十分好對付的社會中活了七十多歲,他知道什麼叫作謹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兩個玩藝兒交給小順兒的媽,他一語未發的走進自己的屋中。小順兒的媽只顧了接和看兩個泥東西,並沒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說了聲:「喲!還有賣兔兒爺的哪!」說完,她後了悔;她的語氣分明是有點看不起老太爺,差不多等於說:「你還有心思買玩藝兒哪,在這個年月!」她覺得不大得勁兒。為掩飾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聲小順兒:「快來,太爺爺給你們買兔兒爺來啦!」

  小順兒與妞子象兩個箭頭似的跑來。小順兒劈手拿過一個泥兔兒去,小妞子把一個食指放在嘴唇上,看著兔兒爺直吸氣,興奮得臉上通通的紅了。

  「還不進去給老太爺道謝哪?」他們的媽高聲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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