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四


  「大哥你可說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畢業,畢業後抓倆錢兒,也好幫著家裡過日子呀!真,你怎麼把只快要下蛋的雞放了走呢?再說,趕明兒一調查戶口,我們有人在外邊抗戰,還不是蘑菇?」

  假若老二是因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責備老大,瑞宣一定不會生氣,因為人的膽量是不會一樣大的。膽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諒的。現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拋開,而專從實利上講,瑞宣簡直沒法不動氣了。

  可是,他咽了好幾口氣,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當家的,應當忍氣;況且,在城亡國危之際,家庭裡還鬧什麼饑荒呢。他極勉強的笑了一笑。「老二,你想得對,我沒想到!」「現在最要緊的是千萬別聲張出去!」老二相當驕傲的囑告哥哥。「一傳說出去,咱們全家都沒命!我早就說過,大哥你不要太寵著老三,你老不聽!我看哪,咱們還是分居的好!好嗎,這玩藝兒,老三闖出禍來,把咱老二的頭耍下去,才糟糕一馬司!」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條縫兒,胖臉上的肉都縮緊。還是低聲的,可是每個字都象小石子落在淵澗裡,聲小而結實,他說:「老二!你滾出去!」

  老二沒想到老大能有這麼一招,他的小幹臉完全紅了,象個用手絹兒擦亮了的小山裡紅似的。他要發作。可是一看大哥的眼神和臉色,他忍住了氣:「好,我滾就是了!」老大攔住了他:「等等!我還有話說呢!」他的臉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為這裡既由我當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這可是個錯誤!你以為我不跟你駁辯,就是你說對了,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你的壞毛病——你總以為摟住便宜就好,犧牲一點就壞。我很抱歉,我沒能早早的矯正你!今天,我告訴你點實話吧!老三走得對,走得好!假若你也還自居為青年,你也應當走,作點比吃喝打扮更大一點的事去!兩重老人都在這裡,我自己沒法子走開,但是我也並不以此就原諒自己!你想想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們的脖子上,你還能單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點的事上多瞧一眼嗎?我並不逼著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遠處大處想一想!」他的氣消了一點,臉上漸漸的有了紅色。「請你原諒我的發脾氣,老二!但是,你也應當知道,好話都是不大受聽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氣派來,命令弟弟出去,省得再繼續爭吵。

  老二吃了這個釘子,心中不平,暗中把老三偷走的事去報告祖父與母親,為了討點好。

  媽媽得到消息,並沒抱怨老大,也沒敢吵嚷,只含著淚一天沒有吃什麼。

  祁老人表示出對老大不滿意:「單單快到我的生日,你教老三走!你等他給我磕完頭再走也好哇!」

  小順兒的媽聽到這話,眼珠一轉,對丈夫說:「這就更非給他老人家作壽不可啦!將功折罪,別教二罪歸一呀!」

  瑞宣決定給老人慶壽,只是酒菜要比往年儉省一點。

  這時候,學校當局們看上海的戰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沒派出教育負責人來,都想馬上開學,好使教員與學生們都不至於精神渙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學校去開會。教員們沒有到齊,因為已經有幾位逃出北平。談到別人的逃亡,大家的臉上都帶出愧色。誰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說道那些理由越覺得慚愧。

  校長來到。他是個五十多歲,極忠誠,極謹慎的一位辦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開會。校長立起來,眼看著對面的牆壁,足有三分鐘沒有說出話來。瑞宣低著頭,說了聲:「校長請坐吧!」校長象犯了過錯的小學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紀最輕的教員,說出大家都要問而不好意思問的話來:

  「校長!我們還在這兒作事,算不算漢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長。校長又僵著身子立起來,用手擺弄著一管鉛筆。他輕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諸位老師們!據兄弟看,戰事不會在短期間裡結束。按理說,我們都應當離開北平。可是,中學和大學不同。大學會直接向教育部請示,我們呢只能聽教育局的命令。城陷之後教育局沒人負責,我們須自打主張。大學若接到命令,遷開北平,大學的學生以年齡說,有跋涉長途的能力,以籍貫說,各省的人都有,可以聽到消息便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咱們的學生,年紀既小,又百分之——」

  他又嗽了兩下,「之——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在城裡住家。我們帶著他們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學生們的能力不夠。再說,學生的家長們許他們走嗎?也是問題。因此,我明知道,留在這裡是自找麻煩,自討無趣——可怎麼辦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學生們,也許大肆屠殺青年,也許收容他們作亡國奴,這兩個辦法都不是咱們所能忍受的!可是,我還想暫時維持學校的生命,在日本人沒有明定辦法之前,我們不教青年們失學;在他們有了辦法之後,我們忍辱求全的設法不教青年們受到最大的損失——肉體上的,精神上的。老師們,能走的請走,我決不攔阻,國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請求大家象被姦污了的寡婦似的,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們是不是漢奸?我想,不久政府就會派人來告訴咱們;政府不會忘了咱們,也一定知道咱們逃不出去的困難!」

  他又嗽了兩聲,手扶住桌子,「兄弟還有許多的話,但是說不上來了。諸位同意呢,咱們下星期一開學。」他眼中含著點淚,極慢極慢的坐下去。

  沉靜了好久,有人低聲的說:「贊成開學!」

  「有沒有異議?」校長想往起立,而沒能立起來。沒有人出聲。他等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們開學看一看吧!以後的變化還大得很,我們能盡心且盡心吧!」

  由學校出來,瑞宣象要害熱病似的那麼憋悶。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條道路來。可是,他心中極亂,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為思索的起點。他嘴中開始嘟囔。聽見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煩悶。平日,他總可憐那些有點神經不健全,而一邊走路一邊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這樣了;莫非自己要發瘋?他想起來屈原的披髮行吟。但是,他有什麼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殺的勇氣,你有嗎?」他質問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園去散散悶,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園是給享受太平的人們預備著的,你沒有資格去!」他往家中走。「打敗了的狗只有夾著尾巴往家中跑,別無辦法!」他低聲的告訴自己。

  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這裡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裡邊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麼案子?」「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知道來把守這兒,不准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

  巡警點了點頭。然後,看左右沒有人,他低聲的說:「這月的餉還沒信兒呢,先幫著他們拿咱們的人!真叫窩囊!誰知道咱們北平要變成什麼樣子呢!先生,你繞個圈兒再回來吧,這裡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會兒,聽巡警一說,他只好走開。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人必定搜檢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決定去走一兩個鐘頭再回來。

  「拿誰呢?」他一邊走一邊猜測。第一個,他想到錢默吟;「假若真是錢先生,」他對自己說,「那——」他想不出來別的話了,而只覺得腿有點發軟。第二個,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敵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馬上回去。但是,回去又有什麼用呢?巡警是不會准他進巷口的。再說,即使他眼看著逮捕錢詩人或他自己家裡的人,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沒辦法!這就叫作亡國慘!沒了任何的保障,沒有任何的安全,亡國的人是生活在生與死的隙縫間的。

  楞了半天,他才看出來,他是立在護國寺街上的一家鮮花廠的門口。次日便是廟會。在往常,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外往廠子裡運花的時候;到下午,廠子的門洞便已堆滿了不帶盆子的花棵,預備在明日開廟出售。今天,廠子裡外都沒有一點動靜。門洞裡冷清清的只有一些敗葉殘花。在平日,瑞宣不喜歡逛廟,而愛到花廠裡看看,買花不買的,看到那些水靈的花草,他便感到一點生意。現在,他呆呆的看著那些敗葉殘花,覺得仿佛丟失了一點什麼重要的東西。「亡了國就沒有了美!」他對自己說。說完,他馬上矯正自己:「為什麼老拿太平時候的標準來看戰時的事呢?在戰時,血就是花,壯烈的犧牲便是美!」

  這時候,日本憲兵在捉捕錢詩人,那除了懶散,別無任何罪名的詩人。胡同兩頭都臨時設了崗,斷絕交通。冠曉荷領路。他本不願出頭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領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報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問的意思。事前,他並沒想到能有這麼一招;現在,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幹。他的心跳得很快,臉上還勉強的顯出鎮定,而眼睛象被獵犬包圍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鄰居們看出他來。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別人不易認出他來。胡同裡的人家全閉了大門,除了槐樹上懸著的綠蟲兒而外,沒有其他的生物。他心中稍為平靜了些,以為人們都已藏起去。其實,棚匠劉師傅,還有幾個別的人,都扒著門縫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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