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老舍 > 牛天賜傳 >
二十一 人面桃花


  戰事完了。雲城果然紅了半個天,應了天賜的詩句。爸的福隆只剩下點焦炭與瓦塊。重要的賬簿與東西,在事前已拿了出來;貨物可全燒在裡面。爸從前的馬虎是因為他有把握,那是太平年月,眼看著福隆完了,他覺得無須再活下去了。這幾年他不敢馬虎,而結果反倒是這樣,對於買賣與他自己完全不敢信任了。火是無情的,槍子是沒眼睛的,他的老年是在火與槍彈中活著,沒想到過!他病了一大場。

  天賜多少日子也沒到書房去,他不能再作詩。他對不起爸,不應當作那「紅半個天」的句子。他對不起雲城,南街北街燒了兩大片,最熱鬧的地方成了土堆。在作詩的時候他小看雲城;當雲城真受了傷,他反倒愛它了。不該詛咒這個城,他覺得。他不敢多上街去。營商是他所不喜歡的,但是隨便把別人的房子燒了,他簡直沒想到過;他後悔作過那樣的詩。他到底是爸的愛子,感情使他憐惜著爸。他很細心伺候爸,唯恐爸就這麼死了。媽媽是為替他爭氣而死的;不能再把爸咒死。他覺出他的矛盾來,可是沒法調和;爸的病是真的,不能因為爸的志願不高尚而不管,他沒有那樣的狠心。聽著爸在床上哼哼,他不能再逃往詩境;生死是比柳風明月更重大的,雖然他不甚明白關於生死的那些問題。

  學生們恥笑他,說他開倒車去盡孝道。趙老師來信,說他不同來上海是他的不偉大;幹什麼就幹什麼;腳踏兩隻船是不可能的。天賜不理他們,由他們說去,先看爸的病要緊,這是種責任。

  爸的病慢慢的好上來。沒人在他面前敢提「福隆」。他自己反倒笑了:「你們都不提福隆,好!其實,算什麼呢?在病裡我琢磨出來了:我沒本事,一向馬馬虎虎,運氣叫我賺了倆錢。後來我打算不馬虎了不是,福隆倒連根爛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還是馬虎好,老了老了,何必呢?!」

  他雖是這麼說,大家誰也不信。及至他能出去活動活動了,總繞著走,不由福隆的火場經過。他拄上了拐杖,一邊走一邊和自己說,白鬍子一起一落象個白蝴蝶。他念道「福隆」呢!

  爸能出去活動,天賜也又有了事作。他加入了雲社。這是雲城幾家自古時就以讀書作官為業的所組織的詩社。社裡的重要人物的門前差不多都懸著「孝廉」,「文元」等字樣的匾。他們走在縣衙門前咳嗽的更響亮,走在商會事務所外鼻子哼出涼氣。他們的頭髮雖剪去,可是留得很長,預備一旦恢復科舉好再續上辮子。他們的錢都由外省掙來;幼年老年是在雲城,中年總在外邊;見過皇上與總統的頗有人在。他們和雲城這把兒土豆子沒來往。天賜本沒資格加入雲社,可是經小學的一個同學的介紹,說他是孝子,並且能詩,雖然是商家的子弟,可是喜歡讀書,沒有一點買賣氣。所以他們願意提拔他。這個同學——狄文善——雖也才二十上下歲,可已經彎了腰,有痰不啐,留著嗽著玩。雲社是提倡忠孝與詩文的,所以降格相從許天賜加入。雲社每逢初一十五集會,他們不曉得有陽曆。集會是輪流著在幾家人家裡,也許作詩鐘,也許猜燈謎,也許作詩,有時候老人們還作篇八股玩玩。天賜這又發現了個新世界,很有趣。這裡的人們都飽食暖衣的而一天發愁——他們作詩最喜歡押「愁」,「憂」,「哀」,「悲」等字眼。他們吸著煙捲,眼向屋頂眨巴,一作便作半天,真「作」。什麼都愁,什麼都作。天賜第一次去,正趕上是作詩,題是「桃花」。他學著他們的樣子,眼向上眨巴,「作」。他眼前並沒有桃花,也不愛桃花,可是他得「作」。大家都眨巴眼,搖頭,作不出。他覺得這很好玩,這正合他的胃口,他專會假裝。他也愁起來。愁了半天,他愁出來四句:「春雨多情愁漸愁,百花橋下水輕流,誰家人面紅如許,一片桃雲護小樓。」他自己知道這裡什麼意思也沒有,純粹是搖頭搖出來的。假如再搖得工夫大一些,也許搖出更多的愁來。他不能再搖,因為頭已有點發暈。及至一交卷,他知道他有了身分,這些老人——原本沒大注意他——全用一種提拔後進的眼神看他了。他開始以為他的詩有點意思,可惜頭搖得工夫小了些!老人們愛那個「愁漸愁」。有個老人也押愁字,比天賜的差得多——「流水桃花燕子愁」。可是大家閉上眼想了半天,然後一齊如有所悟:「也很深刻!」老人自己想了想:「誰說不是!」天賜也閉眼想了想,或者燕子也會愁,沒准。

  除了作詩以外,天賜還看到種種的新事,人家屋中有古玩,有字畫,果盤中擺著佛手。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幾次。人家說話先一裂嘴,然後也許說,也許不說。人家的服裝文雅,補釘都有個花樣。人家不講論飯館子,而談自家怎樣作小吃。人家的笑帶鉤兒,還帶著「我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家什麼事都有講究。人家稱呼他「賜翁」!他也得那樣,當然的。這些人與趙老師不同而且更好了:趙老師不講究衣服,這些人也穿得很隨便,可是這些人在不講究中有講究;他們把綢子作裡,而拿布作面,雅。趙老師三個月不理髮是常事,這些人的發也很長,可是長得有個樣子,不使油而微有些香水味。他們不穿皮鞋,可是穿絲襪子;老式的千層底緞鞋,絲襪,有種說不上來的調和與風雅。這是媽媽的辦法,而加上點更高的審美,這象桂花,花朵不鮮明而味兒厚。天賜愛這個。媽媽對了,人是得作官,離開雲城去作官,見過皇上或總統的人畢竟不凡。這些人看不起白話文,白話詩,連讀小說都講究唐人作的。他很慚愧他作過白話詩。這些人看不上男女同行,他們講究納妾,納妾好作詩,風流才子。他們不問他的家事,不問家中有什麼財產;他們偶爾談到錢,是說有件古玩已見過二千五還沒賣。他們能拿起件古東西而斷定真假。他們差不多都會畫山水,自己誇獎著,他們懂得醫術,自己能開方配丸藥。他們提到一個人,先說一大套官銜,哪年哪月升的,哪年哪月撤差,都絲毫不亂。他們管本縣縣長叫「徐狗子」。

  他回家就脫了皮鞋。看屋裡,俗氣通天!登上椅子把「蘇堤春曉」的鏡框扯下來,扔在廚房去。他得去設法弄字畫,如一時沒有錢買古玩的話,佛手是必須擺上的。他自己的服裝是個問題,即使爸給錢,他不曉得怎樣去做,也叫不上來那些材料的名兒來。

  狄文善給他出了主意,叫他到元興估衣鋪去買幾件「原來當」的老衣服,如二藍實地紗袍子,如素大緞的夾馬褂;買回來自己改造一番,又經濟又古氣。狄文善隨著他去,給他挑選,給他賒帳,再給他介紹裁縫鋪。天賜沒錢沒關係,狄文善願借給他;要不然,狄文善就全給他賒下,到節下把賬條直接送給爸——一個才子給爸拉點賬是孝道的一種,天賜愛這個辦法,這可以暫不必和爸直接交涉,等賬條到了再說。狄文善什麼都在行,而且熱心;什麼老鋪子都賒得出東西來,而且便宜。鋪子裡都稱呼他「二爺」,他們給二爺沏茶,讓二爺吸煙,陪著二爺閒談。二爺要賒帳,他們覺到無上的光榮。二爺彎著點腰,看他們的東西都有毛病,他咳嗽著,搖頭,手指輕彈著象牙長煙嘴。二爺挑好東西只說一句「節下再算」。他們把二爺送到門外。

  天賜打扮上了,照了照鏡子——不象樣!扁腦杓,拐子腿,身腔細,穿上古裝,在滿身上打轉;真象穿上了壽衣。二爺給他出主意:「彎著點腰,以軟就軟,以松就松;再搖著點,自然瀟灑。」天賜搖起來,果然是脫了俗氣,和呂洞賓有點相似!初在街上搖擺,大家看他,他要害羞;和二爺走了兩趟,他的鼻子利用原來的掀卷頂到了樹尖上去,聞著仙人在雲中留下的香氣。他的腳尖不往一塊碰了,因為用腳踵走,走得很慢很美。扇子之類的小零碎,在雲城不易買到古式的,二爺有時送給他點小玩藝,有時賣給他。賣給他的,並不當時要錢,也不說價,二爺不是商人:「先拿著用吧;這把扇子還是祖父在杭州作官時買的,畫得好,寫的也不壞。扇股可別用汗漚,這是斑竹,可不同普通的竹子,把花紋漚黑了可糟!」二爺是真朋友,什麼都教給他;為他,二爺賠了好多錢。生活也確是有了趣味,什麼都作,而作的不傷神;什麼都談,談得很雅。他們一同到城北去垂釣——絕不能說釣魚——二爺的魚竿值三十多塊錢,二爺說!釣著魚與否全沒關係,為是養神。天賜真覺得必須養神,不趁著年輕力壯養神,什麼時候才養呢?二爺的魚蟲是在磁罐裡養過一個多月的,用濕細草紙蓋著,通紅,象一條條的珊瑚枝。釣了半天,二人才釣上一寸多長的一對小「柳葉」,可是有多少詩意呢!

  天賜也到二爺家中去。二爺的姐姐比二爺大著兩歲,是個才女,會畫工筆牡丹,會繡花,會吹簫。二爺的母親很喜愛天賜。去過兩趟,老太太就許他見見才女。才女出來周旋了兩句就進去了,可是天賜以為是見了仙女。才女叫文瑛,長長的臉,穩重,細弱;兩道長細眉,黑而且彎。穿得隨便而大雅。文瑛是她父親在廣州作官時生的,父親死在任上,她會講廣州話!狄老夫人順口答音的把天賜家中情形都探了去,(沒問,是順口答音的探。)而後二爺透了點更秘密的表示,假如這三位才子聯為一家……天賜落在一種似戀非戀的境界裡,又想起來「我與小姐有一度姻緣」。可是沒法叫她知道了;她不常見他,偶爾給他一兩聲簫聽聽!他得作詩了,「如此簫聲疑夢裡,桃花一半在雲間!」他哼唧著,搖著頭,落在枕上一兩點養神的淚,因為睡不著。

  狄老夫人非常的厚待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委婉的說他,她說:「我拿你當作親兒子!」她告訴他說話要小心,舉止要大方,帽子別著了土,鞋底邊得常刷點粉,衣服該怎麼折,茶要慢慢的喝。「在我這兒都可以隨便,咱們這樣的交情;在別人家就得留點神,是不是?」她找補上。他很感激,他就怕人家笑話他是商人的兒子。到別人家去,獻上茶,他乾脆不喝;渴就渴,不能失儀!在狄家他稍微隨便一些,既然狄老夫人對他那麼親熱。有時候狄家來了客,他可以不走,而躲在二爺屋中去。文瑛會在這種時節給他端一小碗八寶粥,或是蓮子羹來。「怕老媽子手髒,我自己給你端來了。」她把碗放下,稍微立一會兒,大方而有意的看他一眼,輕輕轉身,走出去。天賜不再想回家。

  這些,他都不敢讓爸知道。他的古裝不在家裡穿。虎爺看見了他的打扮,他告訴虎爺:「這便宜呀,舊的改新;你摸摸這老材料夠多麼厚,十年也穿不壞,省錢!」沒法子,對虎爺不能不說這種無詩意的話,饒這麼說,虎爺還直吐舌頭。

  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些賬條。設若到年底,爸忽然接到它們而不負責還債,怎辦?怎辦?他假裝馬馬虎虎,可是不能完全忘掉。他甚至於想起個不肯用,而到萬不得已時還非用不可的辦法:趙老師的錢的創造法——偷東西去賣。這個不是高明法子,也有點不體面,但是為自己在外邊的身分與尊嚴,為這種生活的可愛,到必要時還非這麼幹不可。即使得罪了爸,也不能捨棄這種生活。這是在雲間的生活,高出一切。他開始覺到人應當有錢。爸的弄錢是對的,不過不應那麼花。人須先有錢,而後象雲社的人們那樣花,花得有趣而沒有錢聲與錢味。錢給他們買來詩料。

  更使他不忍捨棄這種生活的自然是文瑛。一個會畫會寫的女子在家裡!一對兒才子才女!天天在一塊兒作詩,替桃花發愁,多麼有趣!文瑛必是愛他的,他想。不是女學生那種隨便交際,而是盡在不言中的一點幽情;那碗八寶粥!把爸的錢都花了而得到她,也值。他念《西廂記》,送完粥,臨去秋波那一轉!他的想像使他的全身軟起來,他覺得自己該變成個女的——安靜,溫柔,多情,會畫工筆牡丹,多愁善病。決不能再作黃天霸了,那可笑。他得是張生,賈寶玉多情多得連飯都可以不吃,身子越瘦越會作詩。人得象蝴蝶似的,一天到晚在花上飛。他願化為蝴蝶,一個小小的黃蝶,專愛落在白牡丹上!他得偷爸的東西,好當蝴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