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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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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貓人我不願再下什麼批評;批評一塊石頭不能使它成為美妙的雕刻。凡是能原諒的地方便加倍的原諒;無可原諒的地方只好歸罪於他們國的風水不大好。 我去等小蠍,希望和他一同到前線上去看看。對火星上各國彼此間的關係,我差不多完全不曉得。問迷,她只知道外國的粉比貓人造得更細更白,此外,一問一個搖頭。搖頭之後便反攻:「他怎還不回來呢?!」我不能回答這個,可是我願為全世界的婦女禱告:世界上永不再發生戰爭! 等了一天,他還沒回來。迷更慌了。貓城的作官的全走淨了,白天街上也不那麼熱鬧了,雖然還有不少參觀大鷹的人頭的。打聽消息是不可能的事;沒人曉得國事,雖然「國」字在這裡用得特別的起勁:迷葉是國食,大鷹是國賊,溝裡的臭泥是國泥……有心到外國城去探問,又怕小蠍在這個當兒回來。迷是死跟著我,口口聲聲:「咱們也跑吧?人家都跑了!花也跑了!」我只有搖頭,說道不出來什麼。 又過了一天,他回來了。他臉上永遠帶著的那點無聊而快活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迷喜歡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帶著眼淚盯著他的臉。我容他休息了半天才敢問:「怎樣了?」「沒希望!」他歎了口氣。 迷看我一眼,看他一眼,蓄足了力量把句早就要說而不敢說的話擠出來:「你還走不走?」 小蠍沒看著她,搖了搖頭。 我不敢再問了,假如小蠍說謊呢,我何必因追問而把實話套出來,使迷傷心呢!自然迷也不見得就看不出來小蠍是否騙她。 休息了半天,他說去看他的父親。迷一聲不出,可是似乎下了決心跟著他。小蠍有些轉磨;他的謊已露出一大半來了。我要幫助他騙迷,但是她的眼神使我退縮回來。小蠍還在屋裡轉,迷真悶不住了:「你上哪裡我上哪裡!」隨著流下淚來。小蠍低著頭,似乎想了半天:「也好吧!」我該說話了:「我也去!」 當然不是去看大蠍。 我們往西走,一路上遇見的人都是往東的,連軍隊也往東走。 「為什麼敵人在西邊而軍隊往東呢?」我不由的問出來。 「因為東邊平安!」小蠍咬牙的聲音比話響得多。 我們遇見了許多學者,新舊派分團往東走,臉上帶著非常高興的神氣。有幾位過來招呼小蠍:「我們到東邊去見皇帝!開御前學者會議!救國是大家的事,主意可是得由學者出,學者!前線上到底有多少兵?敵人是不是要佔領貓城?假如他們有意攻貓城,我們當然勸告皇帝再往東遷移,當然的!光榮的皇上,不忘記了學者!光榮的學者,要盡忠于皇帝!」小蠍一聲沒出。學者被皇上召見的光榮充滿,毫不覺得小蠍的不語是失禮的。這群學者過去,小蠍被另一群給圍上;這一群人的臉上好象都是剛死了父親,神氣一百二十分的難看:「幫幫我們!大人!為什麼皇上召集學者會議而沒有我們?我們的學問可比那群東西的低?我們的名望可比那群東西的小?我們是必須去的,不然,還有誰再稱我們為學者?大人,求你托託人情,把我們也加入學者會議!」小蠍還是一語沒發。學者們急了:「大人要是不管,可別怪我們批評政府,叫大家臉上無光!」小蠍拉著迷就走,學者都放聲哭起來。 又來了軍隊,兵丁的脖子上全拴著一圈紅繩。我一向沒見過這樣的軍隊,又不好意思問小蠍,我知道他已經快被那群學者氣死了。小蠍看出我的心意來,他忽然瘋了似的狂笑:「你不曉得這樣的是什麼軍隊?這就是國家夫司基軍。別國有過這樣的組織,脖子上都帶紅繩作標幟。國家夫司基軍,在別國,是極端的愛國,有國家沒個人。一個褊狹而熱烈的夫司基。我們的紅繩軍,你現在看見了,也往平安地方調動呢,大概因為太愛國了,所以沒法不先謀自己的安全,以免愛國軍的解體。被敵人殺了還怎能再愛國呢?你得想到這一層!」小蠍又狂笑起來,我有點怕他真是瘋了。我不敢再說什麼,只一邊走一邊看那紅繩軍。在軍隊的中心有個坐在十幾個兵士頭上的人,他項上的紅繩特別的粗。小蠍看了他一眼,低聲向我說:「他就是紅繩軍的首領!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權柄全拿在他一人手裡,因為別國有因這麼辦而強勝起來的。現在他還沒得到一切政權,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厲害——我所謂的厲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這是去收拾皇上,實行獨攬大權的計劃,我知道!」 「也許那麼著貓國可以有點希望?」我問。 「狡猾是可以得政權,不見得就能強國,因為他以他的志願為中心,國家兩個字並不在他的心裡。真正愛國的是向敵人灑血的。」 我看出來:敵人來到是貓人內戰的引火線。我被紅繩軍的紅繩弄花了眼,看見一片紅而不光榮的血海,這些軍人在裡邊泅泳著。 我們已離開了貓城。我心裡不知為什麼有個不能再見這個城的念頭。又走了不遠,遇見一群貓人,對於我這又是很新奇的:他們的身量都很高,樣子特別的傻,每人手裡都拿著根草。迷,半天沒說一句話,忽然出了聲:「好啦,西方的大仙來了!」 「什麼?」小蠍,對迷向來沒動過氣的,居然是聲色俱厲了!迷趕緊的改嘴: 「我並不信大仙!」 我知道因我的發問可以減少他向迷使氣:「什麼大仙?」小蠍半天也沒回答我,可是忽然問了我一句:「你看,貓人的最大缺點在哪裡?」 這確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一時回答不出。 小蠍自己說了:「糊塗!」我知道他不是說我糊塗。又待了半天,小蠍說:「你看,朋友,糊塗是我們的要命傷。在貓人裡沒有一個是充分明白任何事體的。因此他們在平日以摹仿別人表示他們多知多懂,其實是不懂裝懂。及至大難在前,他們便把一切新名詞撇開,而翻著老底把那最可笑的最糊塗的東西——他們的心靈底層的岩石——拿出來,因為他們本來是空洞的,一著急便顯露了原形,正如小孩急了便喊媽一樣。我們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著急便喊馬祖大仙,而馬祖大仙根本的是個最不迷信的人。我們的革命家一著急便搬運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沒仙氣最糊塗的只會拿草棍的人。問題是沒有人懂的,等到問題非立待解決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這是我們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塗!經濟,政治,教育,軍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國,但是大家糊塗足以亡種,因為世界上沒有人以人對待糊塗象畜類的人的。這次,你看著,我們的失敗是無疑的了;失敗之後,你看著,敵人非把我們殺盡不可,因為他們根本不拿人對待我們,他們殺我們正如屠宰畜類,而且決不至於引起別國的反感,人們看殺畜類是不十分動心的;人是殘酷的,對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糊塗人——是毫不客氣的去殺戮的。你看著吧!」 我真想回去看看西方大仙到底去作些什麼,可是又捨不得小蠍與迷。 在一個小村裡我們休息了一會兒。所謂小村便是只有幾處塌倒的房屋,並沒有一個人。 「在我的小時候,」小蠍似乎想起些過去的甜蜜,「這裡是很大的一個村子。這才幾年的工夫,連個人影也看不到了。滅亡是極容易的事!」他似乎是對他自己說呢,我也沒細問他這小村所以滅亡的原因,以免惹他傷心。我可以想像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戰爭,而後誰得勝誰沒辦法,因為只顧革命而沒有建設的知識與熱誠,於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軍隊,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在這種情形之下,人民工作也是餓著,不工作也是餓著,於是便逃到大城裡去,或是加入只為得幾片迷葉的軍隊,這一村的人便這樣死走逃亡淨盡。革命而沒有真知識,是多麼危險的事呢!什麼也救不了貓國,除非他們知道了糊塗是他們咽喉上的繩子。 我正在這麼亂想,迷忽然跳起來了,「看那邊!」西邊的灰沙飛起多高,象忽然起了一陣怪風。 小蠍的唇顫動著,說了聲:「敗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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