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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王德自從被趙四送回家,昏昏沈沈的只是傻笑。飯也不吃,茶也不想,只整瓢的喝涼水。起初還紮掙著起來,過了兩天頭沈的象壓著一塊大石頭,再也起不來。終日象在霧裡飄著,閉上眼看見一個血淋淋的一顆人頭在路上滾,睜開眼看見無數惡鬼東扯西拉的笑弄他!醒著喊:「靜姐,不用害怕!

  刀!殺!」睡著喊:「老張!看刀!殺!人頭!……」

  王老夫婦著了慌,日夜輪流看著兒子;王夫人聲聲不住的咒駡李靜,王老者到村中請了醫生,醫生診視完畢,脈案寫的是:「急氣傷寒,宜以散氣降毒法治之。」下了幾味草藥,生薑燈心為引。囑咐王老者,把窗戶關上,服藥之後,加上兩床棉被,手心見汗,就算見效。王老者一一的照辦,不料王德的體質特別,藥吃下去,汗也沒出,氣更大了:把兩床棉被一腳踢下去,握著枕頭,睜著血紅的眼睛,說:「往那裡跑,殺!」

  醫藥不靈,第二步自然是求神,所謂「先科學後宗教」者是也。於是王夫人到西直門外娘娘廟燒香,許願,求神方。神方下來,除香灰大蔥胡用陰陽水服用之外,還有一首小詩:「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先。欲求邪氣散,當求喜沖天。」

  王夫人花了五個銅元的香資求娘娘廟的道士破說神方上的啟示。道士說:「邪氣纏身,妖狐作祟,龍鳳姻緣,災難自退!」

  王夫人雖不通文理,可是專會聽道士,女巫的隱語,因為自幼聽慣,其中奧妙,不難猜度。於是她三步改作兩步走,跑到家裡和丈夫商議給兒子娶妻以沖邪氣。王老者自然不敢故違神意,咬著牙除掉了三畝地,搭棚辦喜事。為兒子成家,無法,雖然三畝地出手是不容易再買回來的!

  娶的是德勝門關外馬販子陳九的二女兒,真是能洗,能作,能操持家務!而且歲數也合適,今年她才二十七歲。由提親到迎娶,共需四十八點鐘。王家是等著新娘趕散邪氣,陳家是還有四個姑娘待嫁,推出一個是一個,越快越不嫌快。

  王德迷迷忽忽的被兩個頭上全戴著紅石榴花的老婦人扶著,拜了天地入洞房。

  果然,他一來二去的清醒過來。看見身邊有個大姑娘,把他嚇了一跳,喊起來:「媽!媽!快來!」

  「來了!我的寶貝!你可知道叫『媽』了!你個傾人的貨!」王夫人看見兒子明白過來,又是哭又是笑。

  「她是誰?」王德還是坐不起來,用手指著陳姑娘。「她!我的寶貝!不虧了她把你的邪氣沖散,你就把我傾死了!」說著王夫人又落下淚來。「她是你的媳婦!」王德眼前一黑,喉中一陣發甜,一口鮮血噴在被子上,兩眼緊閉,臉象黃蠟一般。

  「我的寶貝!王德!王德!你可別要媽的命啊!王德!」王夫人哭成淚人兒一般,陳姑娘也立在一旁落淚,而不敢高聲的哭,就是哭也不知道哭什麼好。

  王老者跑進來也嚇呆了,只能安慰著他們說:「淤血吐出來就好了!去!沏白糖水,灌!」

  王德慢慢的還醒過來,不知是糖水的功用,還是什麼,他身體弱的起不來,半個多月才漸漸的坐起來。

  拿水拿飯,以至於拿尿壺,陳姑娘本本分分的伺候王德。他起初還不理她,而她低聲下氣的作,一毫怨怒都沒有。王德不由的心軟起來,開始與她說活。王夫人聽見小兩口說話,心中笑的她自己也形容不出來。

  家庭間要是沒有真愛情,可以用魔術替代之!聰明的中國人的家庭制度永遠不會衰敗,因為他們都會耍魔術。包袱裡,包袱面,無有夾帶藏掖,說變就變,變!王德就是包袱底下的那只小白兔,那只小花耗子!至於她,陳姑娘,還不過是一個張半仙手指縫夾著的小紅豆!及至他明白了他是小白兔,他還不能不承認他與她小紅豆,同是魔術家的玩物;因為憐愛她,安慰她,誰叫同是被人耍的材料呢!你要恨她,離棄她,除了你真能戰勝一切魔術家,她又何曾甘心在包袱和指縫之間活著呢!

  王德漸漸複了元氣,家庭間倒也相安無事,他到前門外把行李取回來,又到報館去看藍先生,藍先生依然不見他;於是他死心踏地的幫助父親作地畝中的工作,不敢再冒險去進城找事。再說,現在他不是要為自己活著了,是要對妻子負責了,還敢冒昧著幹嗎?而浪子回頭,青年必須經過一回野跑,好象獸之走壙。然後收心斂性的作父母的奴隸,正是王老夫婦所盼望的!

  對於李靜,他沒有忘她,然而不敢去見她,也不敢想她;他已有了女人,他應當對他已有的女人負責!他軟弱?難道陳姑娘不可憐?因為她的可憐而犧牲了真的愛情?無法!誰叫你事前無勇,事後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靜呢?聽說王德結了婚,只有聽著!她只有一天消瘦一天,這是她所能作到的,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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