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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八把叔父送上車去,才要進廟,老張出來向孫八遞了一個眼色。孫八把耳朵遞給老張。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點,」老張歪著頭細聲細氣的說:「會場上有些鬧脾氣。你好歹和他們進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壓壓他們的火氣,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飯,吃完趕回來給你們預備下茶水,快快的有後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來了。」

  「要請客,少不了你。」孫八說。

  「不客氣,吃你日子還多著,不在乎今天。」老張笑了一笑。

  「別瞎鬧,一同走,多辛苦!」孫八把老張拉進廟來,南飛生等正在天棚下脫去大衫涼快。老張向他們一點頭說:「諸位!賞孫八爺個臉,到九和居隨便吃點東西。好在不遠,吃完了回來好商議一切。」

  「還是先商議。」龍樹古說。

  「既是八爺厚意,不可不湊個熱鬧。」南飛生顯出特別親熱的樣子,撚著小黃鬍子說。

  「張先生你叫兵們去雇幾輛洋車。」孫八對老張說。「我有我的包車。」龍樹古說,說完繞著圓圈看了看大眾。

  洋車雇好,大家軋著四方步,寧叫肚子受屈,不露忙著吃飯的態度,往廟外走。眾人上了車,老張還立在門外,用手向廟裡指著,對一個巡擊兵說話。路旁的人那個不值老張是自治會的大總辦。

  車夫們一舒腰,已到德勝門。進了城,道路略為平坦,幾個車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貪圖多得一兩個銅元。路旁沒有買賣的車夫們喊著:「開呀!開!開過去了!」於是這幾個人形而獸面的,更覺得非賣命不足以爭些光榮。

  孫八是想先到飯館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樣子。老張是求路旁人賞識他的威風,只嫌車夫跑的慢。南飛生是坐慣快車,毫不為奇。龍樹古是要顯包車,自然不會攔阻車夫。李山東是餓的要命,只恨車夫不長八條腿。有車夫的爭光好勝,有坐車的驕慢與自私,於是烈日之下,幾個車夫象電氣催著似的飛騰。

  到了德勝橋。西邊一灣綠水,緩緩的從淨業湖①向東流來,兩岸青石上幾個赤足的小孩子,低著頭,持著長細的竹竿釣那水裡的小麥穗魚。橋東一片荷塘;岸際圍著青青的蘆葦。幾隻白鷺,靜靜的立在綠荷叢中,幽美而殘忍的,等候著劫奪來往的小魚。北岸上一片綠瓦高閣,清攝政王的府邸,依舊存著天潢貴胄的尊嚴氣象。一陣陣的南風,吹著岸上的垂楊,池中的綠蓋,搖成一片無可分析的綠浪,香柔柔的震盪著詩意。

  就是瞎子,還可以用嗅覺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腳瞻覽一回。甚至於老張的審美觀念也浮泛在腦際,喚之欲出了。不過哲學家的美感與常人不同一些:「設若那白鷺是銀鑄的,半夜偷偷捉住一隻,要值多少錢?那青青的荷葉,要都是鑄著袁世凱腦袋的大錢,有多麼中用。不過,荷葉大的錢,拿著不大方便,好在有錢還怕沒法安置嗎?……」

  大家都觀賞著風景,誰還注意拉著活人飛跑的活人怎樣把車曳上那又長又斜的石橋。那些車夫也慣了,一切筋肉運動好象和貓狗牛馬一樣的憑著本能而動作。彎著腰把頭差不多低到膝上,努著眼珠向左右分著看,如此往斜裡一口氣把車提到橋頂。登時一挺腰板,換一口氣,片刻不停的把兩肘壓住車把,身子向後微仰,腳跟緊擦著橋上的粗石往下溜。忽然一聲「咯喳」,幾聲「哎喲」,只見龍軍官一點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個大人把他提起,穩穩當當的扔在橋下的土路上。老張的車緊隨著龍樹古的,見前面的車倒下,車夫緊往橫裡一閃。而老張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離了車箱,左右搖了幾搖,於是連車帶人順著橋的傾斜隨著一股幹塵土滾下去。老張的頭頂著車夫的屁股,車夫的頭正撞在龍軍官的背上。於是龍軍官由坐像改為臥佛。後面的三輛車,車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後倒,算是沒有溜下去。龍樹古把一件官紗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氣不由一處起,爬起來奔過車夫來。可憐他的車夫——趙四——手裡握著半截車把,直挺挺的橫臥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著人血。龍軍官也嚇呆了。老張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塊,本想臥在地上等別人過來攙,無奈烈日曬熱的粗石,和火爐一樣熱,他無法只好自己爬起來,嘴裡無所不至的罵車夫。車夫只顧四圍看他的車有無損傷,無心領略老張含有詩意的詬罵。

  其餘的車夫,都把車放在橋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點頭半笑的說:

  「叫他跑,我管保烙餅卷大蔥算沒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時很自然的圍了一個圓圈。那就立在橋上的巡警,直等人們圍好,才提著鐵片刀的刀靶,撇著釘著鐵拳的皮鞋,一扭一扭的過來。先問了一聲:「坐車的受傷沒有?」

  「汙了衣服還不順心,還受傷?」龍軍官氣昂昂的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車,就沒挨過這樣的苦子。今天咱『有錢買花,沒錢買盆,栽在這塊』啦!你們巡警是管什麼的?」老張發著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觀眾說。「這個車夫怎辦?」巡警問。

  「我叫龍樹古,救世軍的軍官,這是我的名片,你打電話給救世軍施醫院,自然有人來抬他。」

  「但是……」

  「不用『但是』,龍樹古有個名姓,除了你這個新當差的,誰不曉得咱。叫你怎辦就怎辦!」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只要你穿著大衫,拿出印著官銜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們,絲毫不用顧忌警律上怎怎麼麼。假如你有勢力,你可以打電話告訴警察廳什麼時候你在街心拉屎,一點不錯,准有巡警替你淨街。龍樹古明白這個,把名片遞給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照辦一切。龍軍官們又雇上車,比從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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