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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拍拍的撣鞋的聲音,孫八忙著迎出來,老張扯開喉嚨叫「立——正!」五十多個學生七長八短的排成兩行。小三把左腳收回用力過猛,把腳踵全放在小四的腳指上,「哎喲!老師!小三立正,立在我腳上啦!」

  「向左——轉!擺隊相——迎!」號令一下,學生全把右手放在眉邊,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著眼睛隔著眼淚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認識是衙門的李五,後面的自然是學務大人了。

  「不用行禮,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學務大人顯著一萬多個不耐煩的樣子。學生都把手從眉邊摘下來。老張補了一句:「禮——畢!」

  李五遞過一張名片,老張低聲問:「怎樣?」李五偷偷的應道:「好說話。」

  「大人東屋坐,還是到講堂去?」老張向學務大人行了個舉手禮。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過眼,站在學堂外邊五分鐘,就知道辦的好壞,那算門裡出身。」學務大人聳著肩膀,緊著肚皮,很響亮的嗽了兩聲,然後鼓著雙腮,只轉眼珠,不扭脖項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卷成一個滑膩的圓彈,好似由小唧筒噴出來的唾在杏樹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順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後自言自語的說:「哼!不預備痰盂!」

  「那麼老五,八爺,你們哥倆個東屋裡坐,我伺候著大人。」老張說。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辦法新稱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學生領到『屋裡』去!」

  「是!到『講堂』去?」

  「講堂就是屋裡,屋裡就是講堂!」學務大人似乎有些不滿意老張的問法。

  「是!」老張又行了一個舉手禮。「向左——轉!入講——堂!」

  學生把腳抬到過膝,用力跺著腳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響,向講堂走來。

  老張在講臺上往下看,學生們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樁。俏皮一點說,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著眼,努著嘴,挺著脖子,直著腿。也就是老張教授有年,學務大人經驗宏富,不然誰吃得住這樣的陣式!五十多個孩子真是一根頭髮都不動,就是不幸有一根動的,也聽得見響聲。學務大人被屋裡濃厚的炭氣堵的,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從門袋裡掏出日本的「寶丹」,連氣的往鼻子裡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淚。老張利用這個機會,才看了看學務大人:學務大人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黑黃的臉皮,當中鑲著白多黑少的兩個琉璃球。一個中部高峙的鷹鼻,鼻下掛著些幹黃的穗子,遮住了嘴。穿著一件舊灰色官紗袍,下面一條河南綢做的洋式褲,系著褲腳。足下一雙短筒半新洋皮鞋,露著本地藍市布家做的襪子。乍看使人覺著有些光線不調,看慣了更顯得「新舊鹹宜」,「允執厥中」。或者也可以說是東西文化調和的先聲。

  老張不敢細看,打開早已預備好的第三冊《國文》,開始獻技。

  「《新國文》第三課,找著沒有?」

  「找著了!」學生都用最高的調子喊了一聲。

  「聽著!現在要『提示注意』。」老張順著教授書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來!那是『體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從已然板直的腰兒,往無可再直裡挺了一挺。

  「聽著!現在要『輸入概念』。這一課講的是燕子,燕子候鳥也。候鳥乃鳥中之一種,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師!」學生又齊喊了一聲。小三差一點把舌尖咬破,因為用力過猛。

  「不叫『老師』,叫『先生』!新事新稱呼,昨天告訴你們的,為何不記著?該……該記著!」老張接續講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飛過小呂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為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師,啊……啊……先生!」這一次喊的不甚齊整。

  學務大人把一支鉛筆插在嘴裡,隨著老張的講授,一一記在小筆記本上。寫完一節把舌頭吐在唇邊,預備往鉛筆上沾唾液再往下寫。寫的時候是鉛筆在舌上觸兩下,寫一個字。王德偷著眼看,他以為大人正害口瘡;麗小三——學務大人正站在他的右邊——卻以為大人的鉛筆上有柿霜糖。「張先生,到放學的時候不到?」老張正待往下講書,學務大人忽然發了話。

  「差二十分鐘,是!」

  「你早些下堂,派一個大學生看著他們,我有話和你說。」「是!李應,你看著他們念書!立——正!行——禮!」

  學生們都立起來,又把手擺在眉邊,多數乘著機會抓了抓鬢邊的熱汗,學務大人一些也沒注意,大搖大擺的走出講堂。

  「誰要是找死,誰就乘著大人沒走以前吵鬧!」老張一眼向外,一眼向裡,手扶著屋門,咬著牙根低聲而沈痛的說。大人來到東屋,李五,孫八立起來。孫八遞過一碗茶,說:「辛苦!多辛苦!大熱的天,跑這麼遠!」

  「官事,沒法子!貴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嚕咕嚕的嗽口。嗽了半天,結果,咽下去了。

  「孫八爺,本地的紳士。」老張替孫八回答,又接著說:「今天教的好壞,你老多原諒!」

  「教授的還不錯,你的外國地名很熟,不過不如寫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鄭重的說。

  「不瞞先生說,那些洋字是跟我一個盟兄學的。他在東交民巷作六國翻譯。據他說,念外國字只要把平仄念調了,准保沒錯。」老張又一擠眼自外而內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說,那個入過學堂的不曉得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煙斗擰上了一袋煙,一面接著問:「一共有多少學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兩個告假的:一個家裡有喪事,一個出『鬼風疹』。」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

  「一年進多少學費?」

  「進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約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然後問:「怎麼叫進的好不好?」老張轉了轉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學的,學費要不進來,就得算打傷耗。」

  「嘔!教科書用那一家的,商務的還是中華的?」「中華書局的!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把鉛筆含在口內,象想起什麼事似的。慢慢的說:「還是用商務的好哇,城裡的學堂已經都換了。」「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換!」

  「不是我多嘴,按理說『中華』這個字眼比『商務』好聽。前幾天在城裡聽宣講,還講『中華大強國』,怎麼現在又不時興了呢?」孫八侃侃的說著。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個道理。」老張看看孫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兩聲,把手巾掩著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卻沒打成。

  「官事隨時變,」李五乘機會表示些當差的經驗:「現在不時興,過二年就許又復原。當差的不能不隨著新事走。是這樣說不是?大人!」

  「是!是極了!張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賣好,錯過我,普天下察學的,有給教員們出法子的沒有?察學的講究專看先生們的縫子,破綻,……」

  「大人高明,」李五,孫八一齊說。

  「不過,」大人提高了嗓子說:「張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錯。」

  李五,孫八都替老張著急。老張卻還鎮靜,說:「是!先生指教!」

  「你的講臺為什麼砌在西邊,那是『白虎台』,主妨礙生家長。教育乃慈善事業,怎能這樣辦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說。

  「前任的大人說什麼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講臺砌在西邊。實在說,我還懂一點風水陰陽。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還得多原諒!」

  「不用說前任的話,他會辦事,還不致撤了差。不過我決不報上去。要是有心跟你為難,我就不和你當面說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孫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來。李五,孫八也立起來,只是老張省事,始終就沒坐下。

  「天熱,多休息休息。」孫八說。

  「不!下午還打算趕兩處。李先生!」

  「大人!」李五臉笑的象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們上五裡墩,還是黃魚店?」

  「大人請便,守備派我護送大人,全聽大人的吩咐!」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請你喝茶,不用說大人……」老張要說又吞回去了。

  「黃魚店罷!」大人似乎沒注意老張說什麼。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領著大人由王家村穿東大屯由吳千總門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樹,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張說。

  大人前面走,孫八跟著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著老張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張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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