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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場

  時間 北京解放後。小妞子死後一周年。一黑早。

  地 點 同前幕。

  佈景 黎明之前,滿院子還是昏黑的,只隱約的看得見各家門窗的影子。大門外,那座當鋪已經變成了「工人合作社」。街燈恰好把它的匾照得很亮。天色逐漸發白以後,露出那小雜院來,比第一幕略覺整潔,部分的窗戶修理過了,院裡的垃圾減少了,丁四屋頂的破席也不見了。

  〔幕啟:趙老頭起得最早。出了屋門,看了看東方的朝霞,笑了笑,開了街門,拿起笤帚,打掃院子。這時有遠處駐軍早操喊「一二三——四」聲,軍號練習聲,雞叫聲,大車走的轆轆聲等。

  〔馮狗子把帽沿拉得很低,輕輕進來,立於門側。〔趙老頭掃著掃著,一抬頭。

  趙 老  誰?

  狗子 (把帽沿往上一推,露出眼來)我!有話,咱們到壇根①去說。

  趙 老  有話哪兒都能說,不必上壇根兒!

  狗 子 (笑嘻嘻地)不是您哪,黑旋風的命令……

  趙 老 黑旋風是什麼玩藝兒?給誰下命令?

  狗 子 給我的命令!您別誤會。我奉他的命令,來找您談談。

  趙 老  你知道,北京已經解放了!

  狗子 因為解放了,才找您談談。

  趙 老  解放了,好人抬頭,你們壞蛋不大得煙兒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談這個?

  狗子 咱們說話別帶髒字!我問你,你當了這一帶的治安委員啦?

  趙 老  那不含糊,大家抬舉我,舉我當了委員!

  狗 子 聽說你給派出所當軍師,抓我們的人;前後已經抓去三十多個了!

  趙 老  大家選舉我當委員,我就得為大家出力。好人,我幫忙;壞人,我鬥爭。

  狗子 哼,你也要成為一霸?

  趙 老  黑旋風是一霸,我是惡霸的對頭!這不由今兒個起,你知道。

  狗子 喲,也許在解放前,你就跟共產黨勾著呢?〔天已大亮。

  趙 老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狗子 行,你算是走對了路子,抖起來啦!

  趙 老 那可不是瞎撞出來的。我是工人——泥水匠;我的勁頭兒是新政府給我的!

  狗子 好,就算你是好漢,黑旋風可也並不是好惹的!記住,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別有眼不識泰山!

  趙 老 你到底幹嗎來啦?快說,別麻煩!

  狗 子 我?先禮後兵,我給你送棺材本來了。(掏出一包兒現洋)黑旋風送給你的,三十塊白花花的現大洋。我管保你一輩子也沒有過這麼多錢。收下錢,老實點,別再跟我們為仇作對,明白吧?

  趙 老  我不要錢呢?

  狗子 也隨你的便!不吃軟的,咱們就玩硬的!

  趙 老 爽性把刀子掏出來吧!

  狗子 現在我還敢那麼辦?

  趙 老  到底怎麼辦呢?

  〔狗子沉默。

  趙 老  說話!(怒)

  狗子 (漸軟化)何苦呢!幹嗎不接著錢,大家來個井水不犯河水?

  趙 老  沒那個事!

  狗子 趙老頭子,你行!(要走)

  趙 老  等等!告訴你,以後布市上、曉市上,是大傢伙兒好好作生意的地方,不准再有偷、搶、訛、詐。每一個攤子都留著神,彼此幫忙;你們一伸手,就有人揪住你們的腕子。先前,有偵緝隊給你們保鏢;現在,作買作賣的給你們擺下了天羅地網!

  狗 子 姓趙的,你可別趕盡殺絕!招急了我,我真……

  趙 老 你怎樣?現在,天下是人民大傢伙兒的,不是惡霸的了!

  狗子 (鄭重而遲緩地)黑旋風說了——

  趙 老 他說什麼?

  狗子 他說……(回頭四下望瞭望,輕聲帶著威脅的意味)蔣介石不久還會回來呢!

  趙 老  他?他那個惡霸頭子?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

  狗 子 你怎麼看得那麼准呢?

  趙 老  他是教老百姓給打跑了的,我怎麼看不准?告訴你吧,狗子,你還年輕,為什麼不改邪歸正,找點正經事作作?

  狗子 我?(遲疑、矛盾、故作倔強)

  趙 老 (見狗子現在仍不覺悟,於是威嚴地)你!不用嘴強身子弱地瞎搭訕!我要給你個機會,教你學好。黑旋風應當槍斃!你不過是他的小狗腿子,只要肯學好,還有希望。你回去好好地想想,仔細地想想我的話。聽我的話呢,我會幫助你,找條正路兒;不聽我的話呢,你終久是玩完!去吧!

  狗子 那好吧!咱們再見!(又把帽沿拉低,走下)〔趙老楞了一會兒,繼續掃地。

  〔瘋子手捧小魚缸兒,由屋裡出來,娘子扯住了他。

  娘 子 (低切地)又犯瘋病不是?回來!這是圖什麼呢?你一鬧哄,又招四哥、四嫂傷心!

  瘋子 你甭管!你甭管!我不鬧哄,不招他們傷心!我告訴趙大爺一聲,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

  娘 子 那也不必!

  瘋子 好娘子,你再睡會兒去。我要不跟趙大爺說說,心裡堵得慌!

  娘子 唉!這麼大的人,整個跟小孩子一樣!(入屋內)

  瘋 子 趙大爺,看!(示缸)

  趙 老  (直起身來)啊,(急低聲)小妞子,她去年今天……生龍活虎似的孩子,會,會……唉!

  瘋子 趙大爺,您這程子老鬥爭惡霸,可怎麼不鬥鬥那個頂厲害的惡霸呢?

  趙 老  哪個頂厲害的惡霸?黑旋風?

  瘋 子 不是!那個淹死小妞子的龍鬚溝!它比誰不厲害?您怎麼不管!

  趙 老  我管!我一定管!你看著,多喒修溝,我去工作!我老頭子不說謊。

  瘋子 可是,多喒才修呢?明天嗎?您要告訴我個准日子,我就真佩服這個新政了!我這就去買兩條小金魚——妞子托我看著的那兩條都死了,只剩了這個小缸——到她的小墳頭前面,擺上小缸,缸兒裡裝著紅的魚,綠的閘草,哭她一場!我已經把哭她的話,都編好啦,不信,您聽聽!

  趙 老  夠了!夠了!用不著聽!

  瘋子 您聽聽,聽聽!(悲痛、低緩地,用民間曲藝的悲調唱)乖小妞,好小妞,小妞住在龍鬚溝。龍鬚溝,臭又髒,小妞子象棵野海棠。野海棠,命兒短,你活你死沒人管。北京城,得解放,大家扭秧歌大家唱。只有你,小朋友,在我的夢中不唱也不扭……(不能成聲)

  趙 老  夠了!夠了!別再唱!乖妞子,太沒福氣了!瘋子,別再難過!聽我告訴你,咱們的政府是好政府,一定忘不了咱們,一定給咱們修溝!

  瘋子 幾兒呢?得快著呀!

  趙 老  (有點起急)那不是我一個人能辦的事呀,瘋子!

  瘋 子 對!對!我不應當逼您!我是說,咱們這溜兒就是您有本事,有心眼啊!我一佩服您,就不免有點象擠兌您,是不是?

  趙 老  我不計較你,瘋哥!你進去,把小缸兒藏起來,省得教四嫂看見又得哭一場!

  瘋子 我就進去!還有一點事跟您商量商量。您不是說,現在人人都得作事嗎?先前,我教惡霸給打怕了,不敢出去;我又沒有力氣,幹不來累活兒。現在人心大變了,我幹點什麼好呢?去賣糖兒、豆兒的,還不夠我自己吃的呢。去當工友,我又不會伺候人,怎辦?

  趙 老  慢慢來,只要你肯賣力氣,一定有機會!

  瘋 子 我肯出力,就是力氣不大,不大!

  趙 老 慢慢地我會給你出主意。這不是咱們這溜兒要安自來水了嗎?總得有人看著龍頭賣水呀,等我去打聽打聽,要是還沒有人,問問你去成不成。

  瘋 子 那敢情太好了,我先謝謝您!連這件事我也得告訴小妞子一聲兒!就那麼辦啦。(回身要走)

  趙 老 先別謝,成不成還在兩可哪!〔四嫂披著頭髮,拖著鞋從屋裡出來。〔瘋子急把小缸藏在身後。

  趙 老  四奶奶,起來啦?

  四嫂 (悲哀地)一夜壓根兒沒睡!我哪能睡得著呢?

  趙 老  不能那麼心重啊,四奶奶!丁四呢?

  四 嫂 他又一夜沒回來!昨兒個晚上,我勸他改行,又拌了幾句嘴,他又看我想小妞子,嫌彆扭,一賭氣子拿起腿來走啦!

  趙 老  他也是難受啊。本來嗎,活生生的孩子,拉扯到那麼大,太不容易啦!這條臭溝啊,就是要命鬼!(看見四嫂要哭)別哭!別哭!四奶奶!

  四嫂 (掙扎著控制自己)我不哭,您放心!瘋哥,您也甭藏藏掖掖的啦!由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心疼嗎?可是,死的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有什麼法兒呢!窮人哪,沒別的,就是有個紮掙勁兒!

  瘋 子 四嫂,咱們都不哭,好不好?(說著,自己卻要哭)我,我……(急轉身跑進屋去)

  四嫂 (拭淚,轉向趙老)趙大爺,小妞子是不會再活了,哭也哭不回來!您說丁四可怎麼辦呢?您得給我想個主意!

  趙 老  他心眼兒並不壞!

  四嫂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麼想跟您商量商量呢。當初哇,我討厭他蹬車,因為蹬車不是正經行當,不體面,沒個准進項。自從小妞子一死啊,今兒個他打連台不回來,明兒個喝醉了,乾脆不好好幹啦。趙大爺,您不是常說現下工人最體面嗎?您勸勸他,教他找個正經事由兒幹,哪怕是作小工子活淘溝修道呢,我也好有個抓弄呀。這傢伙,照現在這樣,他蹬上車,日崩西直門了,日崩南苑了,他滿天飛,我上哪兒找他去?掙多了,楞說一個子兒沒掙,我上哪兒找對證去?您勸勸他,給他找點活兒幹,掙多掙少,遇事兒我倒有個准地方找他呀!

  趙 老  四奶奶,這點事交給我啦!我會勸他。可是,你可別再跟他吵架,吵鬧只能壞事,不能成事,對不對呢?

  四嫂 我聽您的話!要是您善勸,我臭駡,也許更有勁兒!

  趙 老 那可不對,你跟他動軟的,拿感情攏住他,我再拿面子局他,這麼辦就行啦!

  四嫂 唉!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慘笑)得啦!我哭小妞子一場去!(提上鞋後跟兒)

  趙 老  我跟你去!

  瘋子 (跑出來)我跟你去,四嫂!我跟你去!(同往外走)

  ——第一場終

  第二 場

  時 間 一九五〇年初夏。下午四時左右。

  地 點 同前幕。

  〔幕啟:院中寂無一人,二春匆匆從外來,跑得氣喘噓噓的。

  二 春  喝!空城計!四嫂,二嘎子呢?

  四 嫂 (在屋中)他上學去啦!

  二 春  那怎麼齊老師還到處找他呢?

  四 嫂 (出來)是嗎?這孩子沒上學,又上哪兒玩去啦!

  二 春 那我再到別處找找他去!(說完又跑出大門)

  大 媽 (出來)二春,你回來!

  四嫂 (忙到門口喊住二春)二妹妹!你回來,大媽這兒還有事呢!

  二 春  (擦著汗走回來)回頭二嘎子誤了上學可怎麼辦呢?

  四 嫂 你放心吧,他准去,哪天他也沒誤過,這孩子近來念書,可真有個勁兒!我看看他上哪兒去了!就手兒去取點活。(下)

  〔二春走到自己屋門口,拿過臉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

  大媽 (板著面孔,由屋中出來)二春,我問你,你找他幹嗎?放著正經事不幹,亂跑什麼?這些日子,你簡直東一頭西一頭地象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

  二 春 誰說我沒幹正經事兒?我幹的哪件不正經啊?該作的活兒一點也沒耽誤啊!

  大媽 這麼大的姑娘,滿世界亂跑,我看不慣!

  二 春 年頭兒改啦,老太太!我們年輕的不出去,事兒都交給誰辦?您說!

  大媽 甭拿這話堵搡我!反正我不能出去辦!

  二 春 這不結啦!(轉為和藹地)我告訴您吧!人家中心小學的女教員,齊硯莊啊,在學校裡教完一天的書,還來白教識字班。這還不算,學生們不來,她還親自到家裡找去。您多喒看見過這樣的好人?剛才送完了活兒,正遇上她挨家找學生,我可就說啦,您歇歇腿兒,我給您找學生去。都找到啦,就剩下二嘎子還沒找著!

  大媽 管他呢,一個蹬車家的孩子,念不念又怎樣,還能中狀元?

  二 春  媽,這是怎麼說話呢?現而今,人人都一邊兒高,拉車的兒子,才更應當念書,要不怎麼叫窮人翻身呢?

  大 媽 象你這個焊鐵活的姑娘,將來說不定還許嫁個大官兒呢!

  二 春  您心裡光知道有官兒!老腦筋!我要結婚,就嫁個勞動英雄!

  大媽 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說話哪象個還沒有人家兒的大姑娘呀!

  二 春  沒人家兒?別忙,我要結婚就快!

  大媽 越說越不象話了!越學越野調無腔!〔娘子由外面匆匆走來。

  二 春  娘子,看見二嘎子沒有?

  娘子 怎能沒看見?他給我看攤子呢!

  二 春 給……這可倒好!我犄裡旮旯都找到了,臨完……不知道他得上學嗎?

  娘子 他沒告訴我呀!

  二 春  這孩子!

  大媽 他荒裡荒唐的,看攤兒行嗎?

  娘 子 現在,三歲的娃娃也行!該賣多少錢,賣多少錢,言無二價。小偷兒什麼的,差不離快斷了根!(低聲)聽說,官面上正加緊兒捉拿黑旋風。一拿住他,曉市就全天下太平了,他不是土匪頭子嗎?哼,等拿到他,跟那個馮狗子,我要去報報仇!能打就打,能罵就罵,至不濟也要對準了他們的臉,啐幾口,呸!呸!呸!偷我的東西,還打了我的爺們,狗雜種們!我說,我的那口子在家哪?

  二 春  在家嗎?一聲沒出啊。

  娘子 這幾天,他又神神氣氣的,不知道又犯什麼毛病!這個傢伙,真教我不放心!

  〔程瘋子慢慢地由屋中出來。

  二 春  瘋哥,你在家哪?

  瘋子 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娘 子 又是瘋話!我問你,你這兩天又怎麼啦?

  瘋 子 沒怎麼!

  娘子 不能!你給我說!

  瘋子 說就說,別瞪眼!我就怕吵架!我呀,有了任務!

  二 春 瘋哥,給你道喜!告訴我們,什麼任務?

  瘋 子 民教館的同志找了我來,教我給大家唱一段去!

  二 春 那太棒了!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現在民教館都請你去,你不是仿佛死了半截又活了嗎?

  娘 子 對啦,瘋子,你去!去!叫大傢伙看看你!王大媽,二姑娘,有錢沒有?借給我點!我得打扮打扮他,把他打扮得跟他當年一模一樣的漂亮!

  瘋子 我可是去不了!

  二 春

  娘子 怎麼?怎麼?

  瘋子 我十幾年沒唱了,萬一唱砸了,可怎麼辦呢?

  娘 子 你還沒去呢,怎就知道會唱砸了?簡直地給臉不要臉!

  大媽 照我看哪,給錢就去,不給錢就不去。

  二 春 媽!您不說話,也沒人把您當啞巴賣了!

  瘋 子 還有,唱什麼好呢?《翠屏山》?不象話,《拴娃娃》?不文雅!

  二 春  咱們現編!等晚上,咱們開個小組會議,大家出主意,大家編!數來寶就行!

  瘋子 數來寶?

  二 春  誰都愛聽!你又唱得好!

  瘋子 難辦!難辦!

  〔四嫂夾著一包活計,跑進來。

  四嫂 娘子,二妹妹,黑旋風拿住了!拿住了!

  娘 子 真的?在哪兒呢?

  四嫂 我看見他了,有人押著他,往派出所走呢!

  娘 子 我啐他兩口去!

  二 春  走,我們鬥爭他去!把這些年他所作所為都抖漏出來,教他這個壞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大媽 二春,我不准你去!

  二 春  他吃不了我,您放心!

  娘子 瘋子,你也來!

  瘋子 (搖頭)我不去!

  娘子 那麼,你沒教他們打得順嘴流血,臉腫了好幾天嗎?你怎這麼沒骨頭!

  瘋子 我不去!我怕打架!我怕惡霸!

  娘 子 你簡直不是這年頭兒的人!二妹妹,咱們走!

  二 春 走!(同娘子匆匆跑去)

  大媽 二春!你離黑旋風遠著點!這個丫頭,真瘋得不象話啦!

  四嫂 大媽,別再老八板兒啦。這年月呀,女人尊貴啦,跟男人一樣可以走南闖北的。您看,自從轉過年來,這溜兒女孩子們,跟男小孩一個樣,都白種花兒,白打藥針,也都上了學。唉,要是小妞子還活著……

  瘋 子 那夠多麼好呢!

  四嫂 她太……(低頭疾走入室)

  大媽 唉!(也往屋中走)

  瘋子 (獨自徘徊)天下是變了,變了!你的人欺負我,打我,現在你也掉下去了!窮人、老實人、受委屈的人,都抬起頭來;你們惡霸可頭朝下!哼,你下獄,我上民教館開會!變了,天下變了!必得去,必得去唱!一個人唱,叫大家喜歡,多麼好呢!

  〔狗子偷偷探頭,見院中沒人,輕輕地進來。

  狗 子 (低聲地)瘋哥!瘋哥!

  瘋子 誰?啊,是你!又來打我?打吧!我不跑,也不躲!我可也不怕你!你打,我不還手,心裡記著你;這就叫結仇!仇結大了,打人的會有吃虧的那一天!打吧!

  四嫂 (從屋中出來)誰?噢!是你!(向狗子)你還敢出來欺負人?好大的膽子!黑旋風掉下去了,你不能不知道吧?好!瞧你敢動他一下,我不把你碎在這兒!

  狗子 (很窘,笑嘻嘻地)誰說我是來打人的呀!

  四 嫂 量你也不敢!那麼是來搶?你搶搶試試!

  狗 子 我已經受管制,兩個多月沒幹「活兒」①了!

  四 嫂 你那也叫「活兒」?別不要臉啦!

  狗 子 我正在學好!不敢再胡鬧!

  四嫂 你也知道怕呀!

  狗子 趙大爺給我出的主意:教我到派出所去坦白,要不然我永遠是個黑人。坦白以後,學習幾個月,出來哪怕是蹬三輪去呢,我就能掙飯吃了。

  四 嫂 你看不起蹬三輪的是不是?反正蹬三輪的不偷不搶,比你強得多!我的那口子就幹那個!

  狗子 我說走嘴啦!您多擔待!(賠禮)趙大爺說了,我要真心改邪歸正,得先來對程大哥賠「不是」,我打過他。趙大爺說了,我有這點誠心呢,他就幫我的忙;不然,他不管我的事!

  四嫂 瘋哥,別光叫他賠不是,你也照樣兒給他一頓嘴巴!一還一報,頂合適!

  狗子 這位大嫂,瘋哥不說話,您幹嗎直給我加鹽兒呢!趙大爺大仁大義,趙大爺說新政府也大仁大義,所以我才敢來。得啦,您也高高手兒吧!

  四嫂 當初你怎麼不大仁大義,伸手就揍人呢?

  狗 子 當初,那不是我揍的他。

  四嫂 不是你?是他媽的畜生?

  狗子 那是我狗仗人勢,借著黑旋風發威。誰也不是天生來就壞!我打過人,可沒殺過人。

  四嫂 倒仿佛你是天生來的好人!要不是而今黑旋風玩完了,你也不會說這麼甜甘的話!

  瘋子 四嫂,叫他走吧!趙大爺不會出壞主意,再說我也不會打人!

  四嫂 那不太便宜了他?

  瘋子 狗子,你去吧!

  四嫂 (攔住狗子)你是說了一聲「對不起」,還是說了聲「包涵」哪?這就算賠不是了啊?狗子不瞞您說,這還是頭一次服軟兒!

  四嫂 你還不服氣?

  狗子 我服!我服!趙大爺告訴我了,從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兒,不能再打人了!瘋哥,咱們以後還要成為朋友呢,我這兒給您賠不是了!(一揖,搭訕著住外走)

  瘋子 回來!你伸出手來,我看看!(看手)啊!你的也是人手,這我就放心了!去吧!

  〔狗子下。

  四嫂 唉,瘋哥,真有你的,你可真老實!

  瘋 子 打人的已經不敢再打,我怎麼倒去學打人呢!(入室)

  〔二嘎子飛跑進來。

  二嘎 媽!媽!來了!他們來了!

  四嫂 誰來了?沒頭腦兒的!

  大媽 (在屋中)二嘎,二春滿世界找你,叫你上學,你怎麼還不去呀?

  二嘎 我這就去,等我先說完了!媽,剛打這兒過去,扛著小紅旗子,跟一節紅一節白的長杆子,還有象照像匣子的那麼個玩藝兒。

  大媽 (出來)到底是幹什麼的呀?這麼大驚小怪的!

  二 嘎 街上的人說,那是什麼量隊,給咱們量地。

  四 嫂 量地幹什麼呢?

  大媽 不是跑馬占地吧?

  二嘎 跑馬占地是怎回事?

  大媽 一換朝代呀,王爺、大臣、皇上的親軍就強佔些地畝,好收糧收租,蓋營房;咱們這兒原本是藍旗營房啊!

  四嫂 可是,大媽,咱們現在沒有王爺,也沒有大臣。

  大 媽 甭管有沒有,反正名兒不一樣,骨子裡頭都差不了多少!

  四嫂 大媽,自從有新政府,咱們窮人還沒吃過虧呀!

  大 媽 你說得對!可那也許是先給咱們個甜頭嘗嘗啊!我比你多吃過幾年窩窩頭,我知道。當初,日本人,喲,現在說日本人不要緊哪?

  四嫂 您說吧,有錯兒我兜著!

  大媽 你就是「王大膽」嘛!他們在這兒,不是先給孩子們糖吃,然後才真刀真槍的一殺殺一大片?後來日本人走了,緊跟著就鬧接收。一上來說的也怪受聽,什麼捉拿漢奸伍的;好,還沒三天半,漢奸又作上官了;咱們窮人還是頭朝下!

  四嫂 這回可不能那樣吧?您看,惡霸都逮去了,咱們掙錢也容易啦,您難道不知道?

  二嘎 媽,甭聽王奶奶的!王奶奶是個老頑固!

  四 嫂 胡說,你知道什麼?上學去!

  二 嘎 可真去了,別說我逃學!(下)

  大 媽 這孩子!(匆匆入室)

  〔趙老高高興興地進來。

  四嫂 趙大爺,馮狗子來過了,給瘋哥賠了不是。您看,他能改邪歸正嗎?

  趙 老  真霸道的,咱們不輕易放過去;不太壞的,象馮狗子,咱們給他一條活路。我這對老眼睛不昏不花,看得出來。四奶奶,再告訴你個喜信!

  四嫂 什麼喜信啊?

  趙 老  測量隊到了,給咱們看地勢,好修溝!

  四 嫂 修溝?修咱們的龍鬚溝?

  趙 老  就是!修這條從來沒人管的臭溝!

  四 嫂 趙大爺,我,我磕個響頭!(跪下,磕了個頭)

  瘋 子 (開了屋門)什麼?趙大爺!真修溝?您聖明,自從一解放,您就說准得修溝,您猜對了!

  二 春 (由外邊跑來)媽!媽!我沒看見黑旋風,他們把他圈起去啦。我可是看見了測量隊,要修溝啦!

  大 媽 (開開屋門)我還是有點不信!

  二 春 為什麼呢?

  大媽 還沒要錢哪,不言不語的就來修溝?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趙 老  (對瘋子)瘋哥,你信不信?

  瘋 子 不管王大媽怎樣,我信!

  趙 老  (問四嫂)你說呢?

  四嫂 我已經磕了頭!

  二 春  這太棒了!想想看,沒了臭水,沒了臭味,沒了蒼蠅,沒了蚊子,噢,太棒了!趙大爺,惡霸沒了,又這麼一修溝,咱們這兒還不快變成東安市場?從此,誰敢再說政府半句壞話,我就掰下他的腦袋來!

  趙 老 (問大媽)老太太,您說呢?大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傢伙兒怎說,我怎麼說吧!

  二 春  咱們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扭一回哪?(領頭扭秧歌)嗆,嗆,起嗆起!

  眾人 (除了大媽)嗆,嗆,起嗆起!(都扭)

  瘋 子 站住!我想起來啦!我一定到民教館去唱,唱《修龍鬚溝》!

  ——第二場終

  第三 場

  時間 一九五〇年夏初,午飯前。

  地點 同前。

  〔幕啟:王大媽獨坐簷下幹活,時時向街門望一望,神情不安。趙大爺自外來。

  趙 老  就剩您一個人啦?

  大媽 可不是,都出去了。您今天沒有活兒呀?

  趙 老 西邊的新廁所昨兒交工,今天沒事。(坐小凳上)我剛才又去看了一眼,不是吹,我們的活兒作得真叫地道。好嘛,政府出錢,咱們還不多賣點力氣,加點工!

  大媽 就修那一處啊?

  趙 老  至少是八所兒!人家都說,龍鬚溝有吃的地方,沒拉的地方,這下子可好啦!連自來水都給咱們安!

  大 媽 可是真的?我就納悶兒,現而今的作官的為什麼這麼愛作事兒?把錢都給咱們修蓋了茅房什麼的,他們自己圖什麼呢?

  趙 老  這是人民的政府啊,老太太!您看,我這個泥水匠,一天掙十二斤小米,比作官兒的還掙得多呢!

  大 媽 這一年多了,我好歹的也看出點來,共產黨真是不錯。

  趙 老  這是您說的?您這才說了良心話!

  大媽 可是呀,他們也有不大老好的地方!

  趙 老 那您就說說吧。好人好政府都不怕批評!

  大 媽 昨兒個晚上呀,我跟二春拌了幾句嘴;今兒個一清早,她就不見了。

  趙 老  她還能上哪兒,左不是到她姐姐家去訴訴委屈。

  大 媽 我也那麼想,我已經托瘋哥找她去啦。

  趙 老 那就行啦。可是,這跟共產黨有什麼相干?

  大 媽 共產黨厲害呀!

  趙 老  厲害?

  大媽 您瞧啊,以前,前門裡頭的新事總鬧不到咱們龍鬚溝來。城裡頭鬧什麼自由婚,還是蔥油婚哪,鬧唄;咱們龍鬚溝,別看地方又髒又臭,還是明媒正娶,不亂七八糟!

  趙 老  王大媽,我明白了,二春要自由結婚?

  大 媽 真沒想到啊!共產黨給咱們修茅房,抓土匪,還要修溝,總算不錯。可是,他們也教年輕的去自由。他們不單在城裡頭鬧,還鬧到龍鬚溝來,您說厲害不厲害!

  趙 老  這才叫真革命,由根兒上來,兜著底兒來!

  大 媽 您要是有個大姑娘,您肯教她去自由嗎?那像話嗎?

  趙 老 我?王大媽,咱們雖然是老街坊了,我可是沒告訴過您。我的老婆呀……

  大 媽 您成過家?您的嘴可真嚴得夠瞧的!這麼些年,您都沒說過!

  趙 老  我在北城成的家,我的老婆是媒人給說的。結婚不到半年,她跟一個買賣人跑了。她愛吃喝玩樂,她長得不寒磣——那時候我也怪體面——我掙的不夠她花的!她跑了之後,我沒臉再在城裡住,才搬到龍鬚溝來。老婆跑了,我自然不會有兒女。比方說,我要是有個女兒,要自己選個小人兒,我就會說:姑娘,長住了眼睛,別挑錯了人喲!

  〔程瘋子挺高興地進來。

  大媽 二春在大姑娘那兒哪?

  瘋子 在那兒,一會就回來。

  大媽 這我就放心了!勞你的駕!你跟她怎麼說的?

  瘋 子 我說,回去吧,二姑娘,什麼事都好辦。

  大 媽 她說什麼呢?

  瘋子 她說:媽媽要是不依著我,我就永遠不回去,打這兒偷偷地跑了!

  大媽 丫頭片子,沒皮沒臉!你怎麼說的?

  瘋 子 我說,別那麼辦哪!先回家,從家裡跑還不是一樣?

  大 媽 這是你說的?你呀,活活的是個半瘋子!

  趙 老 大媽,想開一點吧。二春的事,您可以提意見,可千萬別橫攔著豎擋著!我吃過媒人的虧,所以我知道自由結婚好!

  大媽 唉,我簡直地不知道怎麼辦好啦!〔丁四腳底下象踩著棉花似的走進來。

  大 媽 這是怎麼啦!

  丁四 沒事,我沒喝醉!

  趙 老  大媽,給他點水喝!回頭別教四嫂知道,省得又鬧氣!

  大媽 我給他倒去。(去倒水)哼,還沒到晌午,怎麼就喝貓尿呢?

  瘋子 (扶丁四坐下)坐坐!

  大媽 (端著水)先喝口吧!(把水交給瘋子)

  丁 四 沒事!我沒喝醉!

  趙 老  喝多了點,可是沒醉!

  大媽 就別說他了,他心裡也好受不了!(向丁)再來一碗水呀!

  丁四 不要了,大媽!勞您駕!剛才一陣發暈,現在好啦!(把碗遞給大媽)我是心裡不痛快,其實並沒喝多!〔大媽又去幹活;瘋子也坐下。

  趙 老  (向丁)我不明白,老四,四奶奶現在掙得比從前多了,你怎麼倒不好好幹了呢?你這個樣,教我老頭子都沒臉見四奶奶,她托我勸你不是一回了!

  丁 四 您向著這個政府,淨揀好的說。

  趙 老 有理講倒人,我沒偏沒向!

  丁四 您聽我說呀,二嘎子的媽,不錯,是掙得多點了;可是我沒有什麼生意。您看,解放軍不坐三輪兒,當差的也不是走,就是騎自行車,我拉不上座兒!趙 老可是你也不能只看一面呀。解放軍不坐車?當初那些大兵倒坐車呢,下了車不給錢,還踹你兩腳。先前你是牛馬,現在你是人了。這不是我專揀好的說吧?

  丁四 不是。

  趙 老  好!當初,巡警不敢管汽車,專欺負拉車的,現在還那樣嗎?

  丁四 不啦!

  趙 老  好!前些日子,政府勸你們三輪車夫改業,我掰開揉碎地勸你,你只當了耳旁風。

  丁四 我三十多歲了,改什麼行?再者我也捨不得離開北京城。

  趙 老  只要你不惜力,改行就不難!捨不得北京,可又嫌這兒髒臭,動不動就泡磨菇,你算怎麼回事呢?開墾,挖煤,人家走了的都快快活活地搞生產,政府並不騙人!

  丁四 騙人不騙人的,反正政府說話有時候也不算話!

  趙 老 什麼?

  丁四 您就說,前些日子,他們測量這兒,這麼多天啦,他們修溝來了沒有?

  趙 老  修溝不是仨錢兒油倆錢兒醋的事,那得畫圖,預備材料,請工程師,一大堆事哪!丁四,我跟你打個賭,怎樣?

  丁四 甭打賭。反正多喒修溝,我就起勁兒幹活兒。您老說,這個政府是人民的我倒要看看,給人民辦事不辦!這條溝淹死了小妞,我跟它有仇!

  趙 老 這可是你說的?不准說了不算!

  丁 四 您看著呀!

  趙 老  好,我等著你的!多喒溝修了,你還不聽我的話,看,我要不揍你一頓的。

  丁四 您揍我還不容易,我又不敢回手。

  趙 老 你這個傢伙,軟不吃,硬不吃,沒法兒辦!〔二嘎子提著一筐子煤核兒,飛跑進來。

  二 嘎 爸爸,給你,半筐子煤核兒,夠燒好大半天的!(說完,轉身就跑)

  丁四 嗨!你又上哪兒闖喪去?

  二嘎 我上牟家井!

  丁四 幹嗎?

  二嘎 那裡搭上了窩棚,來了一大群作工的。還聽說,大街上不知道多少輛車,拉著磚、洋灰、沙子,還有裡面能站起一個人的大洋灰筒子!我得鑽到筒子裡試試去,看到底有多高!(跑去)

  趙 老  修溝的到了!到了!

  瘋子 二嘎子,等等,我也去!(跑去)

  大 媽 (也立起來往前跑了兩步)真修溝?真一個錢也不跟咱們要?

  趙 老  這才信了我的話吧?老太太!

  大 媽 沒聽說過的事!沒聽說過的事!

  趙 老 丁四,你怎麼說?

  丁四 我,我……

  趙 老  (把丁四拉起來,面對面懇切地)丁四,你看,咱們的政府並不富裕——金子、銀子不是都教蔣介石跟貪官給刮了去,拿跑了嗎?——可是,還來給咱們修溝,修溝不是一兩塊錢的事啊!政府的這點心,這點心,太可感激了吧?

  丁四 我知道!

  趙 老  東單、西四、鼓樓前,哪兒不該修?幹嗎先來修咱們這條臭溝?政府先不圖市面兒好看,倒先來照顧咱們,因為這條溝教我年年發瘧子,淹死小妞子;一下雨,娘子就擺不上攤子,你拉不出車去,臭水帶著成群的大尾巴蛆,流到屋裡來。政府知道這些,就為你,我,全龍鬚溝的人想辦法,不教咱們再病,再死,再臭,再髒,再挨餓。你我是人民,政府愛人民,為人民來修溝!你信不信我的話呀?

  丁 四 我信了!信了!我打這兒起,不再抱怨,我要好好地幹活兒!

  趙 老  比如說,政府招呼你去修溝,你去不去呢?這是你的溝,也是你的仇人,你肯不肯自己動手,把它弄好了呢?

  丁四 別再問啦,趙大爺,對著青天,我起誓:一動工,我就去挖溝!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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