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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20-2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裡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上胸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象個悶爐子,城牆上很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象急了的狗,捉著東西就咬。院子裡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牆根張著小嘴喘氣,已有些發呆。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襪也不穿,一勁兒撲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餘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街上電車鈴的響聲像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為自己,為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親友,特別是胖人。可是吳太太必須出來尋親問友,好象只為給人家屋裡增加些溫度。

  老李趕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

  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並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

  「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為是驚走蒼蠅。「我都明白了,小趙死後,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托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閑得起嗎?」

  老李為顯著和氣,問了句極不客氣的,「那麼你也不離婚了?」

  方墩搖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臉撕得紫裡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幹,看誰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兒呢。」她仿佛是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專為利用暑天鍛煉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有一個不離婚的了!」

  剛脫了汗衫,擦著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象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性強。「李先生,我來問你點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兒在哪裡住?」

  「我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告訴我不要緊。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離格,我就不深究;這還不行?」

  「那麼你也不離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

  「何必呢,」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不知道他那個——」

  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去。」她仿佛是正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鍛煉著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裡說:「又一個不離婚的!」

  他剛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水果。

  「給乾女兒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夠瞧的!」隨說隨往院裡走。

  丁二爺聽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裡屋去出白毛汗。

  「我說老李,」張大哥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是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與小趙的死有關係,既捨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過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幾次,好象困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願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們極願把家庭的醜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污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引起別的事兒,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大哥象老驢似的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幾步,他必定要落淚。「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心點好!」

  「准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

  「好,那麼我回去了,還有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幾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里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麼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是極有意義,又極沒有意義,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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